正文 第十五章(1 / 3)

羅切斯特先生後來果然說明白了。那是一天下午,他遇見我帶著阿德拉在庭院裏。阿德拉在逗狗,玩羽毛球。他叫我陪他在種著山毛櫸、能看到阿德拉的路上來回兜。

他說,阿德拉是法國歌劇演員塞利娜·瓦倫的女兒。對於塞利娜,他說他的喜愛可謂“grande passion①”,而塞利娜口口聲聲稱,對這種愛要報以更深厚的情意。他自以為她把他視為偶像,盡管他醜陋。他曾說,他相信她覺得,他taille d‘athlete②比梵蒂岡貝爾維德爾美術館的太陽神雕像更美。

“愛小姐,一位法國美女竟然看中一位英國醜鬼,叫我簡直得意忘形。我讓她住在賓館,仆人,馬車、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等等也應有盡有。我像所有癡情漢一樣,以慣有的方式開始自我毀滅。大概我天生無能,沒有闖出一條身敗名裂的新路,而是分毫不差地重蹈別人的覆轍。所有癡情漢都有的厄運也落到了我頭上,這叫活該。一天晚上,我出其不意去找塞利娜,發現她不在。那天夜晚天氣暖和,我在巴黎也逛累了,就坐在她房裏沒有走,呼吸著她留下的聖潔氣息。不,這話太誇張,我從沒有覺得她有什麼聖潔之氣,她留下的是股香氣,是麝香、琥珀香,無所謂聖潔。漸漸地,溫室送來的花香和房間裏噴灑的香水香使我有些感動 發悶,我想打開窗,走到了陽台上。陽台外靜悄悄,月光明媚,煤氣燈明亮。陽台上有一兩張椅子,我坐下來抽出支煙。對不起,我現在能抽一支嗎?”

說完他停下拿出支雪茄點著,放到嘴上吸了一口,哈瓦那的煙味便飄散到沒有陽光的涼颼颼空氣中。他繼續講著:

“愛小姐,那時候我喜歡吃糖果——請別介意我的俗氣——一會兒嚼巧克力,一會兒抽煙,看著馬車沿時髦的大街跑向附近的劇場。突然我看到不遠處兩匹漂亮的英國馬拉著輛豪華的馬車。巴黎的夜晚燈火輝煌,我清清楚楚認出這是我送給塞利娜的車。她回來了。我身子靠在欄杆上,心當然激動得直跳。果然,馬車到旅館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下了車 。雖然披著鬥篷——那天在六月,鬥篷披著多餘——我在 她跳下車時裙下露出的一雙小腳,我立刻認了出來。我靠在陽台,剛要用隻有情人才能聽到的輕聲叫‘Mon ange③’,一個人跟著她跳下了車。也披鬥篷,但踏在人行道上的靴套著提馬刺,穿過旅館拱形門的頭戴著禮帽。

① 法語,意為“強烈的愛情”。

② 法語,意為“運動員的身材”。

③ 法語,此處可譯為“心肝”。

“愛小姐,你沒有嚐過嫉妒的滋味,對嗎?當然沒有,我用不著問,因為你沒有感受過愛情。這兩種情感你都沒有體驗過,心靈還在沉睡,喚醒它的事還沒有發生。迄今為止,你的青春在無聲無息流淌,你便以為整個人生也像青春。你在閉著眼睛塞住耳朵漂,看不見河床中不遠處有岩石突起,聽不見岩石旁浪聲嘩嘩。但我可以告訴你——你得記住我的話——有一天你會遇到河中的險惡隘口,生活的河流會變成漩渦、混沌、泡沫、喧囂,你或者會被岩石的尖角撞得粉碎,或者會被一個巨浪拋起,又落到一個平靜的水流,就像我現在這樣。

“我喜歡現在的日子,喜歡這鐵灰色的天空,這寒冷的大地的平靜。我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老,偏僻,棲息著烏鴉的大樹和長著刺的小樹,灰色的牆麵,黑洞洞的窗口,可是不知多久了,我一想到這裏就厭惡,把這裏當瘟疫病房,避之唯恐不及。我現在仍然厭厭 ——”

他咬緊牙不說話了,一雙腳停住,用靴子敲打著堅硬的地麵。他似乎回想起了叫他痛恨的事,擺不脫,無心往前走。

他停下腳步時我們正沿林蔭道往上走,老宅就在麵前。他抬頭往屋頂的防護牆看了一眼,那眼神以前和此後我都沒有見過。痛苦、羞愧、憤怒、焦躁、輕蔑、憎恨似乎在他兩道濃眉下的大眼睛裏突然一股腦兒全湧出來鏖戰。每種情感都要強占上風,但突然另一種情感出現,得了勝利。這種情感冷靜清醒,堅毅果敢,使他的情緒恢複平靜,表情歸於正常。

他接著說:“愛小姐,剛才沒有說話的時候,我是在與我的命運之神為一件事爭論。她站在那棵大山毛櫸樹旁,活像福累斯荒原突然出現在麥克佩斯前的女巫①。‘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用手一指,問。然後,在房子正麵牆上排窗和下排窗間寫了一行奇形怪狀的字:‘能喜歡它就喜歡吧!敢喜歡它就喜歡吧!’我說:‘我會喜歡,敢喜歡,而且——’”他沉著臉繼續說;“我會信守諾言,克服障礙獲得幸福,改過自新。對,改過自新。我要做一個比過去好,也比現在好的人。約伯的海中怪獸能斷長矛、投槍②,別人視為銅牆鐵壁的障礙我將視為枯草朽木。”

阿德拉拿著羽毛球跑到他麵前。“滾開!”他粗暴地大喊。“離我遠點,孩子。要不,就到索菲那裏去。”然後他又開始走。

我見他不出聲,大著膽提醒他沒有說完的話題。“瓦倫小姐進來時你還在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以為我問得不是時候,會吃閉門羹,但剛好相反,他從苦悶的沉思中清醒過來,把眼轉向我,眉頭的陰影也消散了。“啊,我忘了塞利娜!好,我繼續說。當我看到我迷戀的人有一個瀟灑的男人跟著時,仿佛聽到了嘶嘶聲。嫉妒,這條蜷縮在月光皎潔的陽台的毒蛇,探起頭,溜進我的背心,兩分鍾後鑽到我的心髒。”說到這裏,他突然大叫一聲:“奇怪!我為什麼會把這樣的隱私告訴一個年輕姑娘呢?更奇怪的是,你居然一聲不響聽,似乎我這樣的男人把他與歌劇演員情婦間的事說給你這樣少不更事的姑娘聽再正常不過!但是說怪也不怪,後一件事可以解釋前一件事,我原來說過的話沒有錯。你不苟言笑,善解人意,處事謹慎,能靜心聽別人的秘密。再說,我了解我在向一顆怎樣的心交出自己的心,知道它不易受疾病傳染,是一顆特殊的心,一顆難得的心。我無意損害它,而且,即使有意,我也害不了。你我越多談越好,因為,不但我不會把你帶壞,你反而會使我重新振作。”插進這段話後,他回到原來談的事。

“我在陽台不動,心想;‘他們肯定會進房間,我就等著。’窗開著,我把手伸進窗,拉上窗簾,隻留一條縫隙觀察。然後關上窗,也留一條縫隙,聽這對情人怎樣海誓山盟。我悄悄回到椅上時,兩人進來了。我馬上把眼睛湊到縫隙,見塞利娜的女仆進來點上燈,放到桌上,又出去。這一來,我把兩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脫下鬥篷。那位瓦倫小姐一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當然,這都靠我的贈送。她的同伴穿身製服,我認識,是一個子爵的花花公子,沒頭腦的惡少,有時在社交場合見到。我想都沒有想過恨他,因為我根本瞧不起他。認出他以後,嫉妒這條毒蛇的毒牙斷了,我對塞利娜的愛也像被一盆水頓時澆滅。一個女人如果為了這樣一個人背叛我,那不值一爭。她隻應得到我的鄙視。然而,更應受鄙視的是我,因為我被她玩弄了。

“他們倆開始說話,句句輕浮、庸俗、虛假、愚蠢,誰聽了都不會生氣,隻會惡心,使我完全平靜下來。桌上放著我的一張名片,兩人看到後說起了我。要把我說得一文不值兩人都既無資本又無頭腦,隻能使出小人的一套,惡意侮辱。特別是塞利娜,竟然拿我的長相弱點做文章,說是殘缺。原來她口口聲聲誇我有‘beaute male’③。這一點你與她大不相同,第二次見麵時,就直言不諱告訴我,你不覺得我漂亮。當時這種鮮明的對比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