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 / 3)

這個無眠之夜後的白天,我既希望又害怕見到羅切斯特先生,希望的是再聽到他的聲音,害怕的是看到他的眼神。早上,我曾以為他會來。他並不常到我授課的房間,但有時會來待幾分鍾,那天我的感覺是他肯定會來。

然而,一切如常,阿德拉的學習一直沒有誰打斷。直到吃過早飯不久,我聽到了羅切斯特先生房間附近鬧哄哄,有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聲音,利厄的聲音,廚娘——就是約翰老婆——的聲音,甚至還有約翰的粗嗓門。有些話說得很大 ,例如:“主人沒燒死在床上真是萬幸!”“夜晚不吹滅蠟燭早晚會出事。”“他腦子鎮靜,想到水罐裏有水,這是天保佑!”“他怎麼誰都不叫呢?”“他睡在書房的沙發上別著涼就好。”

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後,接著聽到的是擦地板和整理房間的聲音。我到樓下吃午飯時經過那間房。房門開著,我看到房間又整理得井井有條,隻是床簾拆除了。利厄站在窗台上,在擦煙熏黑的窗玻璃。我想知道她聽說出了什麼事,正要開口問她,卻見房裏還有一個人,坐在床頭的椅上縫新床簾的掛環,就是格雷斯·普爾。

她穿件棕色呢長衫,圍條格子圍裙,係著白手帕,戴頂帽子,與往常一樣悶聲不響。她埋頭做手裏的活,看來是專心致誌。一個女人如果企圖殺人,如果昨天夜晚她想謀殺的人追蹤到了她房裏(我相信到了),指責她圖謀不軌,一定會臉發白,害怕已 極,但是格雷斯·普爾顯得若無其事。我奇怪,發懵 。她一抬頭,見我在看她,卻沒有吃驚,沒有臉發紅或失色,沒有表現出犯罪後的不安,或者唯恐被識破的恐懼。她隻照例幹巴巴說了句“早上好,小姐”,又拿起一個環縫著。

“我要問問她,這樣不動聲色不可思議。”我想。

“早上好,格雷斯。”我說。“這裏出了什麼事?剛才我好想 聽到大家在這裏議論紛紛。”

“沒別的,就昨天晚上主人在床上看書,沒有吹蠟燭睡著了,讓床簾著火。還好,沒等床單和床燒著,他醒了,用水罐裏的水澆滅了火。”

“奇怪!”我低聲說,然後兩眼直視她。“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叫醒誰嗎?就沒有人聽見他的動靜嗎?”

她又抬頭看著我,這次似乎有了察覺,兩眼留心打量我,然後回答道:

“小姐,仆人睡的地方隔得遠,聽不見。費爾法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間離他最近,可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什麼也沒有聽到。人上了年紀常睡著了難醒。”她停了停,然後用一種聽似無意,其實弦外有音的口氣說:“小姐,你倒年輕,應該警醒,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動靜?”

“聽到了。”我壓低聲音說,不願讓在擦玻璃窗的利厄聽見。“起初我以為是派拉特,可是派拉特不會笑。我明明聽到了笑聲,笑得很怪。”

她又拿出根線,仔細打上蠟,熟練地穿進針眼,不急不忙說:

“主人遇到這樣的危險,我看笑不起來,小姐。你一定是在做夢。”

“我不是在做夢。”我帶點火氣說。她居然完全不把我的話當真,叫我很不高興。她又看著我,仍一臉狐疑。

“你告訴主人聽到了笑聲嗎?”她問。

“今天上午我還沒有看到他。”

“你就沒有想到打開房門看看走廊裏嗎?”她追問。

看來她在盤問我,企圖讓我說漏嘴。我想,她如果發現我知道或懷疑她犯罪,難免惡意害我,我該防備。

“剛好相反,我閂了門。”我說。

“你沒有每天晚上睡覺前閂門的習慣嗎?”

“活見鬼!她想了解我的習慣,按我的習慣定詭計!”我火氣上升,顧不得謹慎,話出了口。“原來我一直不閂門,以為沒必要,不知道桑菲爾德有危險或者麻煩事,不過,以後——”我加重這兩個字的語氣。“——我得小心,等萬無一失了再躺下。”

“這樣做聰明。”她答話道。“我知道這一帶最太平,雖說這家人家光餐具櫃裏的餐具就值幾百鎊,但從房子建起以來就沒有賊打過主意。這麼大的房子就用幾個仆人,隻因為主人從不長久住。即使來了,也單身一人,不需要多照顧。但是,我覺得提防總不為錯。閂門不費事,門一閂,災禍就免了。小姐,許多人相信老天會保佑,但我看,老天不會反對多提防,對小心謹慎的人他常幫著他們。”她的長篇演說到此結束。她從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更不會像貴格會教徒說得一本正經。

在我看來,她鎮靜得出奇,偽裝得難以置信,因此站著目瞪口呆。正發呆時,廚娘進來了。

“普爾太太,仆人的飯馬上開,你下去嗎?”她問。

“不去。就給我一品脫黑啤酒,一點布丁,放到個盤子上,我會拿上樓。”

“要肉嗎?”

“隻要一點點,再來點奶酪,別的用不著。”

“西米呢?”

“現在不要。吃茶點時我再下來,自己會做。”

廚娘轉身對我說,費爾法克斯太太在等我,我於是走了。

吃午飯時,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起床簾著火的事,我幾乎都沒有聽,滿腦子想著格雷斯·普爾之謎,猜不透她在桑菲爾德是何人物,為什麼沒有一早就被關押,至少被主人辭退。昨天夜晚他等於公開說了相信是她作案,那麼,是什麼神秘原因使他不告發她呢?為什麼他要叫我也不聲張呢?太奇怪了,一位有膽量、愛記恨、傲慢的堂堂男子,似乎懼怕一個地位卑微的下人,而且怕得厲害,連她想要他的命了,他都不敢吭聲,更不敢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