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預感令人稱奇!心靈感應亦然,預兆也如此。這三者都是謎,人類至今無法破解。我從來沒有嘲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就有過奇妙的預感。心靈感應我相信存在,例如相距遙遙,久不相見,素未謀麵的親戚,盡管彼此生疏,尋找淵源都能殊途同歸,但它的產生人們莫能想象。預兆我們充其量隻能說是人與自然相互間的感應。

我是個僅六歲的孩子時,一天夜晚聽貝西·利文對瑪莎·艾伯特說,她夢到一個年紀小小的孩子,而夢到孩子不是自己就是親人定有災禍。這句話本來我不會記得,但緊接著發生了一件事,叫我一直未忘。第二天,貝西家裏來人把她叫回了家,原來她一個小妹妹快死了。

最近我常想起貝西這句話和她小妹妹的事,因為一星期來,我天天夜裏夢見一個小孩,有時是抱在懷裏哄,有時是放在腿上逗,有時是看著他在草坪上玩鄒 菊,或者把手伸進流水裏。一天夜晚孩子在哭,第二天夜晚孩子在笑。一會兒他依偎著我,一會兒從我身邊跑開。雖然孩子心情有異,臉麵會變,但七天來,隻要入睡,他總要與我相逢。

我討厭老擺不脫這件事,也就是莫名其妙反反複複夢到一個人,所以快睡覺時,想到又要出現的那孩子,我就忐忑不安。那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聽到一聲叫喊驚醒時,就正在與那個孩子相伴。第二天下午,我被叫到樓下,說是有人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裏,要找我。我去了一看,是一家人家派來的仆人,身穿喪服,手裏的帽子有圈黑紗。

我一進門,他起身說:“小姐,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我姓利文,你在蓋茨赫德時,我給李 德太太趕馬車。現在八九年過去了,我還住在那裏。”

“啊,是羅伯特!你好!我一直記得你,你常帶我騎喬治安娜的小馬。貝西好嗎?你不是與貝西結婚了嗎?”

“對,小姐。我老婆身體很好,謝謝。兩個月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東西,母子現在都好。我們有三個孩子了。”

“羅伯特,蓋茨赫德的人都好嗎?”

“小姐,可惜沒有好消息告訴你,他們家現在出了大事。”

“該不會有人不在了吧?”我看了他的喪服一眼,說。他也低頭看看帽上的一圈黑紗,答道:

“上星期的今天約翰在他的住處過世了。”

“是約翰少爺?”

“對。”

“他媽媽怎麼受得了呢?”

“哎,愛小姐,太不幸了。他過日子一直不知節製,近三年更荒唐,死得很慘。”

“我聽貝西說他過得不大好。”

“有什麼好!糟透了。他跟一夥壞透了的男男女女混,身體混垮了,錢混沒了。後來欠債進了監獄,他媽媽兩次花錢幫他還債救他出來,可是一出獄他又舊病複發,再跟那幫人混。他腦子不好,跟他處在一起的那幫混蛋騙他,用的手段我聽都沒有聽說過。三星期前他回到蓋茨赫德,要太太把家產都給他。太太的錢已叫她揮霍太多,沒有答應。他於是又走了,以後傳來的隻有他的死訊。怎樣死天知道!他們說他自殺。”

我沒有答話,覺得這些事太可怕。羅伯特·利文接著說:

“太太身體不好已有一段時間了。她本來很結實,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錢損失了,害怕受窮,體質 慢慢拖垮了。約翰的死訊來得突然,怎樣死也出人意外,急得她中了風。她三天沒開口,到星期二見到好轉,大概有話想說,不停地向我老婆打手勢,嘴嘟嘟啷啷 。到昨天上午貝西才明白過來,她老念你的名字,總算聽出是說‘叫簡來,叫簡·愛來,我有話對她說’。貝西擔心她神智 不清,懷疑話是否當真。她告訴了裏德大小姐和喬治安娜小姐,勸她們差人叫你。兩位小姐開始不願意,但她們的媽媽沒完沒了念‘簡’,‘簡’,最後才答應。我昨天離開蓋茨赫德,如果你能準備好,小姐,我明天早上帶你去吧。”

“行,羅伯特,我可以準備好。看來該去一趟。”

“我也這樣想,小姐。貝西說她敢肯定,你不會拒絕。不過,你要走先得請假。”

“對,我馬上去。”我把他領到仆人房裏,托付給約翰夫婦,然後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羅切斯特先生不在樓下房間,也不在庭院和馬廄。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看沒看見他。她看見了,說一定在與英格拉姆小姐打台球。我匆匆趕往台球房,聽到裏麵有台球聲和人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埃什頓家兩位小姐和追求這兩位小姐的人打台球正打得起勁。打攪這群興致勃勃的人需要勇氣,但我的事不能耽誤,於是向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邊的主人走去。我走近時,英格拉姆小姐轉身不屑地看著我,眼神似乎在說:“這家夥溜進來幹什麼?”我低聲叫羅切斯特先生,她一聽做了個動作,似乎是命令我走開。我記得她當時的模樣,楚楚動人,穿一件天藍色縐紗晨衣,頭上一條淡青色紗巾挽著頭發,玩得正在興頭上,雖然受人冒犯,臉上卻依舊一臉傲慢。

“這個人想找你吧?”她對羅切斯特先生說。羅切斯特先生轉身看到這個“人”是誰,做個鬼臉,怪模怪樣叫人難捉摸,放下球杆跟我出了台球房。

“怎麼,簡?”他進授課室後隨手關上門,靠在門上問。

“我想請一兩個星期假。”

“什麼事?去哪裏?”

“有位太太生病,派了人來。”

“哪位太太生病?住在哪裏?”

“××郡的蓋茨赫德。”

“××郡?那地方隔著一百多英裏!她叫人走這麼遠去看她,究竟是何許人物?”

“她姓李德,先生,是李德太太。”

“蓋茨赫德的李德家?蓋茨赫德有個姓李德的人,是當地法官。”

“生病的是他遺孀,先生。”

“你與她有什麼關係?怎麼認識了她?”

“李德先生是我舅舅,我媽媽的同胞兄弟。”

“見他的鬼!你從沒有提起過,一直說你無親無戚。”

“沒有人願意認我,先生。李德先生死了,他太太把我趕了出來。”

“為什麼?”

“因為我窮,是個負擔。她也不喜歡我。”

“但李德不是有子女,也就是你有表兄弟姐妹嗎?昨天喬治·利恩爵士還說起蓋茨赫德的一個李德,罵他是少見的無賴。英格拉姆提起過那裏一個叫喬治安娜·李德的,說長得美貌,前一兩個季節在倫敦大出了風頭。”

“約翰·李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幾乎毀了家,據說是自殺。他母親聞訊中了風。”

“你去有什麼用呢?糊塗,簡!說不定你還沒到老太太就死了,要是我我才不願跑一百英裏去看。而且,你說是她把你趕出了家門。”

“不錯,先生,但那是很久前的事。現在她的情況大不相同了,不滿足她的心願我會於心不忍。”

“你去多久呢?”

“我盡快回來,先生。”

“答應我,隻去一星期。”

“我最好言而有信,但恐怕難做到。”

“無論如何你要回來。該不會找借口跟她一直住下去吧?”

“啊,不會!沒事了我肯定回來。”

“誰跟你去呢?你從沒有獨自遠行百裏。”

“別當心,先生,她派了她家馬車夫來。”

“這人可靠嗎?”

“可靠,先生。他在主人家已經十年。”

羅切斯特先生想了想。“你什麼時候走。”

“就在明天一早,先生。”

“嗯,你得帶些錢,出門在外沒有錢不行。我看你錢不多,還沒有給過你工錢。簡,你究竟有多少錢?”他笑著問。

我拿出錢包,錢包很扁。“五先令,先生。”他接過錢包,把錢倒在手心,咯咯笑起來,像在笑太少。接著,他拿出自己的皮夾。“拿去!”他說著遞給我一張鈔票,是五十鎊,但他隻欠我十五鎊。我告訴他我沒有錢找。

“用不著找,說真的。收下你的工錢吧。”

我不肯要多餘的錢。他先一皺眉,然後像想起什麼,說:“對,對!最好別現在都給你,也許你拿了五十鎊會三個月不回。這是十鎊,不夠吧?”

“夠了,先生,但你欠我五鎊。”

“回來再拿吧。四十鎊算存在我這裏。”

“羅切斯特先生,趁現在的機會,我想向你談談另一件正事。”

“什麼正事?我很想聽聽。”

“先生,你其實已告訴我不久會結婚,對嗎?”

“對。那又怎樣?”

“如果那樣,阿德拉應該上學,先生。我相信,你會看出有必要這樣做。”

“因為不讓開一步,就會成為我新娘的眼中釘,是嗎?你的話當然有道理。你沒有說錯,阿德拉非上學不可。當然,這一來,你得——得完蛋,對嗎?”

“先生,那倒不會,但我必須另找出路。”

“當然!”他大聲說,嗓門發啞,臉上表情陡變,古怪而可笑。他看了我好幾分鍾。“你會請李德太太,或者她女兒幫忙找個地方嗎?”

“不會,先生。我與親戚間的關係不好,不會請他們幫忙,但我會登廣告。”

“你要異想天開了!”他怒氣衝衝說。“登什麼廣告!我不該給你十鎊,隻該給你一鎊。簡,九鎊還給我,我要用。”

“我也得用,先生。”我答道,把手和錢包都放到身後。“我無論怎樣也不會把錢給你。”

“小氣鬼!”他說。“我要錢你不答應!給我五鎊吧,簡。”

“五先令、五便士都不行。”

“讓我看看你的錢。”

“不行,先生。你不可信。”

“簡!”

“怎麼哪?”

“答應我一件事。”

“我認為可行的事都會答應,先生。”

“別登廣告,另找地方的事交給我吧,到時候我會替你找到。”

“如果新娘娶進門前,我和阿德拉能平安離開這裏,我樂意這樣做,先生。”

“好極了!好極了!我說話算話。你明天走嗎?”

“對,先生,一大早走。”

“吃過飯來樓下客廳嗎?”

“不來,先生。我得做出門的準備。”

“離開一陣你也得與我告別吧?”

“我會,先生。”

“人們怎樣舉行告別儀式呢,簡。教教我,我不會。”

“說一聲再見,或者別的想說的話。”

“說再見吧。”

“再見,暫時分手,羅切斯特先生。”

“我該說什麼呢?”

“也這樣說吧,先生。”

“再見,暫時分手,簡·愛。就這樣嗎?”

“難道不嗎?”

“我覺得太簡單,幹巴巴,沒情意。來點別的吧,別隻說一句話。例如,握握手。不行,這樣我還不滿足。簡,你隻說聲再見嗎?”

“這就夠了,先生。隻要真心,表達情意一句頂得過許多句。”

“很可能,但就是太空洞,太冷冰冰。再見!”

“他在門上要靠多久呢?我得收拾行李。”我暗想。吃飯鈴響了,他突然二話不說大步走了。這一天我沒有再看到他,第二天早上他沒起床我就走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左右我到達蓋茨赫德的門房,先走進門房裏。這裏幹淨整潔,小窗上掛著白色的窗簾,地板沒有汙漬,爐柵和爐具擦得發亮,爐火燒得正旺。貝西坐在火爐邊,給新生的孩子喂奶,羅伯特帶著妹妹在角落裏安靜地玩。

“哎呀!我知道你會來!”我一進門,利文太太大聲說。

“沒錯,貝西。”我先親吻她,然後說。“我沒有來得太晚吧?李德太太怎樣了?還活著吧?”

“還活著,神智清醒了些。醫生說她還可以拖一兩個星期,但沒有希望恢複。”

“最近說起我了嗎?”

“今天早上還在念叨你,盼著你回來。現在睡著了,反正十分鍾前我在她那裏時是睡著的。整個下午她都昏昏沉沉睡,六七點鍾會醒過來。小姐,你先休息一個小時,然後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