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1 / 3)

明媚的仲夏來到了英格蘭。我們這片海浪環繞的土地少見晴朗的天空,明亮的太陽,甚至一天都難,現在卻連日享受。仿佛意大利的好天氣像一群可愛的候鳥從南方飛來,落在英格蘭的懸崖棲息。幹草已全部收進;桑菲爾德四周的田地綠茵茵;路曬得很硬,呈白色;樹木鬱鬱蔥蔥;樹籬和樹林枝繁葉茂,顏色濃重,與夾在它們間太陽下已收割的草場成鮮明對比。

施洗約翰節①前天,阿德拉在去海村的路上採半天草莓採累了,日落便睡了。我看到她睡著以後,離開她去了花園。

二十四小時中,花園現在最美。“白天的烈火已燒盡”,露水落在氣喘喘的平原和炙熱的山頂。太陽徐徐下沉,西方的天空沒有彩雲,但出現了一片深紫色。一個山頭上,有個地方亮著紅光,像紅寶石的光,也像爐火的光。紫色向四周擴散,越來越淡,布滿了半邊天。東方的天空湛藍,一顆星星悄然升起,像顆小小的寶石。月亮不久將跟上,但現在仍在地平線下。

我在小路上走了一會後,聞到一扇窗口飄出股淡淡然而熟悉的味道,是煙味。我見書房的窗開了,約一手寬,知道有人在那裏看著我,於是進了果園。果園最隱蔽,像伊甸園,到處是樹,是花,一麵有高牆與庭院相隔,另一麵有山毛櫸與草坪分開。果園盡頭有道矮籬笆,是與孤寂的田地唯一分界線。一條曲徑通到籬笆,曲徑兩旁種著月桂,走到底是一株特大的七葉樹,樹下有圈座椅。在這條道上散步沒有人能看見。露水在降,四周俱寂,暮色漸深,我真希望能在這片幽靜的地方一直徘徊。當我在花間樹下漫步時,月亮漸漸升起,月光照到一片樹木稀少的地方。我想朝有月光的地方走去,卻停步不前了,不是因為聽到或看到了什麼,而是因為又一次聞到了一股味道。

這股味不是薔薇、青蒿、茉莉、石竹、玫瑰夜晚發出的香味,不來自小樹,也不來自花,我很熟悉,來自羅切斯特先生的雪茄。我往四周看看,用耳細聽,看到的是樹上尚未成熟的果實,聽到的是半英裏外一隻夜鶯的叫聲,沒有發現人影動或者腳步響。但香味越來越濃,我必須馬上避開。我朝通向灌木叢的小門走,卻看見羅切斯特先生進了小門。我閃開一步,躲到常青藤下。他不會久留,雖來了,但很快會回去。如果我坐著不動,他看不見我。

可是錯了。與我一樣,他也覺得黃昏可愛,這古老的花園迷人。他信步走著,時而撩起醋栗的樹枝,看看掛滿枝頭大如李子的果實,時而從牆上摘下一顆成熟的櫻桃,時而彎腰聞聞花香,看看花瓣上的露珠。一隻大飛蛾撲著翅膀從我身邊飛過,停在羅切斯特先生腳旁的花枝上。他發現了,俯身細看。

“他正背對我,又一心看飛蛾,如果我放輕腳步走開,他不會發現。”我想。

我唯恐踩到路上的沙石發出聲音,隻在路邊的草上走,他站在花壇中,離我必經之地有一兩碼遠,而且看飛蛾看得出神。“我能溜過去。”我想。這時月亮升得不高,他在月光下的身影很長。我剛過他的人影,他輕聲說話了,但沒有回頭:

“來看看這家夥,簡。”

我沒有弄出聲響,他背後沒有長眼睛,難道他的身影能知能覺嗎?我先吃了一驚,然後走過去。

“你看它的翅膀。”他說。“它使我想起西印度群島的一種昆蟲。這麼大、顏色這麼豔麗的夜遊神英國還沒有見過。喲,它飛走啦!”

飛蛾飛走了,我也提心吊膽走開,但羅切斯特先生跟在了身後。走到小門邊,他說:

“回頭吧。夜晚天氣這樣好,待在屋子裏太傻。太陽剛落下,月亮接著升起,誰會在

① 施洗約翰節(Midsummer Day)在6月24日,為英國四結賬日之一。

這種時候上床睡覺呢?”

我有個弱點,就是雖然有時候答話快,但有時候卻可憐巴巴,不會找借口,而且偏趕在緊要關頭,再著急再尷尬也沒有話脫口而出,也想不出說得過去的理由。我不願這時候單獨與羅切斯特先生在幽暗的果園散步,但沒有走開的理由。我拖著腳步跟在他身後,心在想脫身之計。可是,他顯得泰然自若,反叫我覺得心慌意亂不應該。如果說有人心存鬼胎——的確或可能心存鬼胎,那個人就是我。他無任何意圖,內心坦然。

我們走到一條兩旁種著月桂的路上,慢慢散步,路盡頭是矮籬笆和七葉樹。“簡,桑菲爾德夏天很漂亮,是嗎?”他又開口了。

“對,先生。”

“你一定喜歡上了這地方。你對天然美有欣賞力,又容易動感情。”

“我的確喜愛。”

“雖然我不知道究竟到了幾分,但是看得出來,你對阿德拉這個傻丫頭有了感情,甚至對費爾法克斯老太太也有了感情。”

“對,先生,我對她們都有了感情,是不同的感情。”

“舍得與她們分開嗎?”

“舍不得。”

“可惜呀!”他說,歎口氣,停了停。過一會,他說:“生活就是這樣,你剛在一個可以休息的好地方落腳,就會有個聲音叫你起來走路,因為休息的時間已經過了。”

“我得走嗎,先生?”我問。“我得離開桑菲爾德嗎?”

“簡,我相信你得這樣。我覺得可惜,珍妮特,但的確相信你得這樣。”

這是個打擊,但我沒有垮下。

“好吧,先生,叫我走我一定走。”

“我這就叫,今天晚上叫。”

“這麼說你要結婚了,先生?”

“正是,完全對,果然你敏感,一語中的。”

“很快嗎,先生?”

“非常快,我的愛小姐。簡,你會記得,你什麼時候從我這裏知道了,或者聽傳言知道了,我想結束我的單身生活,步入婚姻的神聖殿堂,要把英格拉姆小姐抱進懷裏。她個子大,要抱得手長,但這沒有關係,擁抱布蘭奇這樣的美女不會嫌個子大。嗯,我剛才說——簡,聽我說呀!你轉過頭在找飛蛾嗎?這是隻瓢蟲,在飛回家。我想提醒你,是你先對我說,如果我與英格拉姆小姐結婚,你和阿德拉最好離開。你的話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很看重你的慎重。你的話也說明你有遠見,有頭腦,有自知之明,這與你的責任心、你的寄人籬下的地位有關。你的話還詆毀了我心上人的人格,但對此我不計較。其實,珍妮特,在你遠離我以後,我會忘了這一點,但我會記住你的話包含著智慧,我做事靠的一直是智慧。阿德拉必須去上學,而你,愛小姐,必須換一個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