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1 / 3)

下午不知什麼時候我抬起頭,往四周一看,見牆上金色的陽光已經西斜。“我怎麼辦呢?”我問自己。

內心給我的回答直接而可怕:“立刻離開桑菲爾德!”我立刻捂住耳朵。我覺得這句話現在受不了。“我沒有成為愛德華·羅切斯特先生的新娘是造成我痛苦的一個最小原因,我最美的夢破滅,到頭來一場空,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可怕的事,但叫我立刻毅然決然再不與他見麵卻讓我受不了。我不能這樣做。”我斷然說。

但是接著我內心的一個聲音說我能這樣做,並且預言我應該這樣做。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我希望自己軟弱無力,踏不上明明擺在我前麵的這條痛苦道路。但良心立刻變得惡狠狠,一把掐住感情的喉嚨,用挖苦的口氣對她說,她現在僅僅在淤泥裏踏進了一隻腳,他發誓要用他的鐵手把她按進痛苦的深淵。

“放開我,”我大聲喊,“讓另外的人來救我吧!”

“不行!你要自己救自己,沒有人該幫你。你自己挖出右眼,斬斷右手,把你的心髒當祭品,自己當祭師,刺穿你的心髒。”

我突然站起來,卻不見有下這樣無情的判決的人在眼前,也聽不到聲音,四周反而靜悄悄,不禁害怕極了。站起來以後我覺得頭暈,知道自己由於心焦和饑餓身體開始支撐不住。我沒有吃早飯,一天水米未進。我想起來我一直關在房間裏,沒有誰派人來問候過我或者請我下樓,甚至小阿德拉也沒有來敲過門,費爾法克斯太太也沒有來找我,心頭有種莫名的痛苦。“命運拋棄的人,朋友也會忘記。”我咕嚕著拉開門閂走出門,但不知絆到了什麼。我頭仍舊發暈,眼睛模糊,四肢無力,沒有馬上站穩。我倒下了,卻沒有倒在地上,有人伸手接住了我。抬頭一看,是羅切斯特先生,就坐在我房門邊的一張椅上。

“你終於出來了。”他說。“喲,我等了你很久,一直在聽,都沒有聽到你動過,也沒有聽到你哭。要是再有五分鍾這麼死一般靜,我會像賊一樣撬開鎖。你在躲我嗎?竟然關起房門,一個人傷心!我寧可你破口大罵我一頓。你傷不起感情,我以為會鬧一場。我想你會淚如雨下,但我希望你的眼淚流到我懷裏,不要流到無知無覺的地上,或者浸濕你的手帕。現在發現我錯了,你根本沒有哭!我看到你臉色發白,眼睛無神,卻沒有淚痕。看來,你的心在滴血吧?”

“嗯,就不說一句責備的話嗎,簡?不刻毒,不挖苦?不想傷感情,不想刺激人?我讓你坐著你就坐著一聲不吭,無精打采看著我。”

“簡,我絕不是有意害你。如果有人把一頭羊看得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寶貝,常把它抱在懷裏,讓它吃自己的麵包,用自己的杯子喝水,卻誤宰了它,這個人的悔恨也不會比我的悔恨大。你會原諒我嗎?”

各位讀者,我當時當地就原諒了他。他眼裏帶著深深的自責,聲氣非常懇切,舉動男子氣概十足。而且,他的整個神情舉止都表現出對我的愛一點也沒有變。所以,我完全原諒了他,不過沒有說出來,不是在表麵,而是在心底。

“簡,你看,我是個壞家夥嗎?”過一會,他試探地問。我猜,是奇怪為什麼我一直不開口,並不知道我不說話主要不是因為不願說,而是因為沒有力氣說。

“是,先生。”

“那你就大聲說,厲聲說,別對我客氣。”

“我不能。我累了,人不舒服。我想喝點水。”他身體一顫,歎口氣,把我抱起來,走下樓。開始我不知道他把我抱到哪個房間 ,我的眼睛朦朦朧朧 。不一會,我感到一股火爐的暖氣。雖然是夏天,我在自己的房間仍覺得身體冰涼。他把酒送到我嘴邊,我喝了後精神好轉。我還吃了點他給我的東西,很快恢複了正常。原來,我是在他書房裏,坐在他椅上,他離我很近。“如果我的生命現在就結束,不經受大痛苦,那倒是件好事。”我想。“這樣,我就不用把我的心弦與羅切斯特先生的心弦硬生生拽開。似乎我非離開他不可,但我不想離開他,不能離開他。”

“現在感覺怎樣,簡?”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會複原。”

“再喝點酒,簡。”

我喝了。喝完,他把杯放到桌上,站在我麵前,細細看了看我後,突然一轉身,激動地叫了一聲。他大步走到房間另一頭,又走回來,俯身對著我,似乎想吻我。但是我沒有忘記,現在不能有親熱的舉動,轉過臉,推開了他。

“喲!這是怎麼啦?”他馬上大聲說。“嗯,我知道了,你不願吻伯莎·梅森的丈夫。你認為我懷裏已經有了人,不能再擁抱你嗎?”

“無論如何,先生,我已不能也不應該了。”

“為什麼,簡?我不想你多費口舌,代你回答了吧——你會說因為我有了妻子。我猜對了吧?”

“對。”

“如果你這樣想,就一定對我有誤解,把我當成存心不良的人,卑鄙齷齪,假裝真心愛你,目的卻是引你上鉤,毀壞你的名聲,使你失去自尊。你覺得是這麼回事嗎?我看你說不出話。首先,你還虛弱,沒有緩過氣來;其次,你從沒有說過我不好,罵過我;再說,你眼淚的閘門已經打開,一多說話就會嘩嘩往外流。你不想訓我,罵我,鬧一場。你在想該怎麼辦,覺得談不起作用。我了解你,已經有了準備。”

“先生,我不想做與你過不去的事。”我說,但聲音發抖,再說不下去。

“在你看來是這樣,但在我看來是打算毀了我。你等於在說,我是結了婚的人,既然結了婚,就別糾纏我,遠遠離開我。剛才你就不願親吻我。你想完全疏遠我,即使住在這裏,也隻是作為阿德拉的家庭教師。如果我再對你說一句好話,表示一份好感,你會想‘這個人險些讓我成了他情婦,我必須對他冷冰冰’,所以你會冷冰冰對我。”

我清清嗓門,不讓聲音發抖,答道:“先生,我的處境變了,我必須跟著變,這是毫無疑問的。為了避免感情的波動,不再回想往事,觸景生情,先生,隻有一個辦法:阿德拉換老師。”

“對,阿德拉該去上學,這事我已決定。我也不想讓你回想起桑菲爾德發生的事傷心。這是個鬼地方,亞幹的帳篷①;是可怕的墓穴,光天化日之下能見到活鬼;是石頭砌的小地獄,裏麵真有個惡魔,比我們想象出的惡魔還壞。簡,不會讓你住在這裏,我也不住。我明明知道桑菲爾德大院裏有鬼,卻讓你來了這裏,這是我的錯。早在我見到你之前,我就吩咐過不能對你露半點風聲,知道這地方有個禍害,就因為我擔心,如果阿德拉的家庭教師知道這屋子裏還住著什麼人,而我又沒有打算把這瘋子關到別的地方,阿德拉就會沒有家庭教師。其實我還有棟老宅,叫費恩定山莊,比這裏更偏僻隱蔽,我讓她住在那裏會太平無事,但是那地方在樹林深處,環境對身體不利,我於心不忍,沒有這樣做。也許山莊潮濕的牆壁會很快使我甩開她這個包袱,但壞人不會什麼壞事都幹,我就不想間接殺人,即使是我最討厭的人。

“然而,想要讓你既住在這裏,又與這麼個瘋女人隔絕談何容易,就像想用鬥篷蓋住一個孩子,再把孩子放在一顆見血封喉樹②旁不染上樹周圍的毒氣,一直有的毒氣。我打算

① 典出《聖經·舊約亞記》第7章。以色列人破耶利哥城(Jericho)時,猶大手下的亞幹(Achan)將所奪取的財物藏在自己帳內,上帝震怒,命以色列人用石頭將他打死。

② 此樹有劇毒,傳說散發的毒氣能毒死周圍生物。

關閉桑菲爾德大院,把前門和樓下房間的窗戶用木板封死,給普爾太太一年兩百鎊,讓她在這裏守著我的妻子。你說那個惡婆是我的妻子。能掙大錢,格雷斯會盡力。她兒子在格裏姆斯比瘋人院當管理員。她會讓兒子來陪她,如果我的妻子發病,鬼使神差半夜燒有人睡覺的床,用刀砍人,咬下人一塊肉,或者幹諸如此類的事,兒子會幫她一把。”

“先生,”我打斷他的話,“你對那位不幸的人太冷酷無情,說起她就恨,切齒痛恨。這太狠心。她瘋是身不由己。”

“簡,我的小寶貝——我還要這樣叫你,因為你是個小寶貝——話不能這樣說,你又錯看了我。我恨他不是因為她瘋了。如果你瘋了,你想我該恨你嗎?”

“我就是這樣想的,先生。”

“那麼你錯了,你不了解我,不知道我能有怎樣的愛。你身上的每個細胞我都愛,就像愛我自己身上的每個細胞,無論你痛苦時也好,生病時也好。你的心靈是我的珍寶,即使破碎,仍然是我的珍寶。如果你瘋了,禁錮你的,將是我的懷抱,而不是一根繩索。就算你發狂,亂抓亂咬,你的模樣我仍會覺得可愛。如果你像那個女人今天上午一樣猛撲向我,我會一把抱住你,既為管住你,也為喜愛你。我不會討厭你,躲開你,就像對她那樣。在你安靜的時候,看著你、照顧你的不會是別人,隻會是我。我要帶著無限的溫情守著你,哪怕你沒有微笑報答我。我會不知疲倦地看著你的眼睛,雖然它們再也認不出我。我為什麼會這樣想呢?我剛才說到過讓你離開桑菲爾德。你知道,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可以馬上走——明天就走。我僅僅請你在這裏再住一夜,簡。然後,與這裏的痛苦和恐怖永別!我有一個地方可去,那是一個可靠的避難所,不會回憶起可怕的往事,沒有不速之客,甚至不存在虛偽和誹謗。”

“先生,帶著阿德拉吧,她可以陪伴你。”我打斷他的話說。

“什麼意思,簡?我說過要送阿德拉上學。我為什麼讓一個孩子做伴?何況不是我的親生孩子,是個法國舞女的私生子。為什麼你竟然要把我和她拉扯到一起!你說,為什麼你要阿德拉和我做伴?”

“先生,你說要一個人過日子,而幽居獨處是乏味的,對你來說索然無味。”

“幽居獨處!幽居獨處!”他生氣地說了兩遍。“看來我得解釋清楚。我不知道你臉上叫人費解的表情是什麼表情。你得與我共享孤獨。明白嗎?”

我搖搖頭。搖頭需要一定的勇氣,雖然搖頭隻是不同意的一種無聲表示,因為他已經激動起來。他在書房本來一直快步來回走,這時卻突然停下不動,像在地上生了根。他直愣愣看了我很久。我的眼避開他的眼,注視著火爐,裝得若無其事。

“簡的脾氣現在出了問題。”他終於又說話了。與他的眼神相比,聲音要算溫和。“一團麻本來繞得順利,但我一直知道會打結,會亂,現在果然。得苦惱,會生氣,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天啦!可惜我沒有參孫的力氣,把這團亂麻一把扯開!”

他又開始走,但很快停下來,而且就在我跟前停住。

“簡!你聽我講道理好嗎?”他彎下腰,把嘴湊近我耳朵。“要是你不願聽,我就想動武。”他的聲音發啞,神態像要掙脫難以忍受的束縛,什麼都不顧。我看得出來,再過一刻,如果他瘋狂的衝動加碼,我就會對他無能為力。唯有現在,現在這短暫的瞬間,我能控製、約束他。稍一有拒絕、逃避、害怕的表現,我會完蛋,他也會完蛋。好在我不怕,一點不怕。我感到內心有一種力量、一種自信在支撐我。這一關鍵的瞬間是危險的,但也不失其魅力,那感覺像印第安人劃著獨木舟穿過激流。我抓住他的拳頭,鬆開他緊拽的手指,安慰他說:

“坐下吧。你想談多久我談多久,話無論有理無理,全都聽。”

他坐下來,但沒有能馬上說話。我強忍眼淚已有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沒有哭出來,因為我知道他不希望看到我哭。然而,現在我覺得應該讓眼淚盡情流,如果如雨而下的眼淚使他不知所措,那更好。於是,我放聲大哭起來。

沒多久,我聽到他懇求我靜下心。我說,他在發這樣大的火,我不可能靜下心。

“可是我沒有生氣,簡,隻是太愛你,而你板著蒼白的小臉,神情冷若冰霜,我受不了。別再哭,揩幹眼淚吧。”

他溫柔的聲音說明他已經被製服,所以我該平靜了。他想把頭靠到我肩上,我沒有讓。接著他想抱我,這也不行。

“簡!簡!”他說,聲音可憐,我聽得直心酸。“難道你不愛我了嗎?難道你就因為我的處境和一個妻子的名分耿耿於懷嗎?你現在覺得我沒有資格做你的丈夫,不讓我碰你,好像我是隻癩蛤蟆,是頭猩猩。”

這些話我聽了非常難受,但是能做什麼、說什麼呢?也許我該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但是這樣刺傷他的心我痛感後悔,不由得想在他的傷口抹上止痛膏。

“我真心愛你,”我說,“比以前更愛,但是我不能放縱這種感情。這是我最後一次不得不做出的表白。”

“最後一次,簡!什麼!難道你認為你可以與我生活在一起,天天看到我,仍然愛我,卻要一直冷淡和疏遠嗎?”

“不,先生,我肯定知道我不能這樣,所以覺得隻有一個辦法,可惜我一提你就會發火。”

“你說吧!如果我發火,你可以使出拿手好戲——哭。”

“羅切斯特先生,我必須離開你。”

“離開多久?就幾分鍾吧?去梳梳頭,洗洗臉。你的頭發有些亂,臉在發燒。”

“我必須離開阿德拉和桑菲爾德,必須與你分別,一輩子不再相見,必須在新人和新環境中開始新生活。”

“理所當然,我也對你說過了。離開我是句瘋話,我不在乎。你的意思是要與我終身相守。新生活這句話對,因為你現在還不是我妻子,我還沒有結婚。你會成為羅切斯特太太,實際上和名分上都是。我要守著你白頭到老。我在法國有個地方你可以去,是地中海海岸的一幢白色的別墅。你在那裏會生活得幸福,安穩,無憂無慮。別擔心我想引你上當,讓你做我的情婦。你為什麼搖頭呢?簡,你得懂道理,不然我又會發瘋。”

他的聲音和手都在顫抖,鼻孔張大了,眼睛發紅,但我不怕,仍說話了。

“先生,你的妻子還活著,這是你今天上午親口承認的事實。如果我如你所願與你住在一起,就一定成你的情婦,說不成 情婦是詭辯,是假話。”

“簡,我的脾氣並不好,你忘了這一點。我不善於忍耐,不冷靜,不會發不了火。可憐可憐我,也可憐可憐你自己吧。你按按我的脈,看看脈怎樣跳。你得擔心!”

他扒開手腕伸給我,臉和嘴唇已失去血色,變得慘白。我左右為難。他最怕遭到拒絕,而我偏偏拒絕,把他刺激成這樣,實在是不近人情,而答應他又不行。人被逼到走投無路時會本能地采取一個辦法:求助上天。“上帝保佑!”我嘴裏不由自主說出了這句話。

“我真傻!”羅切斯特先生突然大聲說。“我不停地對她說我沒有結婚,但沒有向她解釋為什麼。我忘了她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什麼人,在什麼情況下我與她走到了一起。行,我相信簡會讚同我的看法,如果我知道的一切她也知道。珍妮特,握住我的手,我看得到你並不夠,還要摸得著你,才能確信你在我身邊。我用幾句話對你說明究竟是怎麼回事吧。你能聽我說嗎?”

“好吧,先生,你說幾個小時都行。”

“我隻需幾分鍾。簡,你有沒有聽說過,知道不知道,我不是我一家的長子,上麵還有一個老大?”

“我記得費爾法克斯太太對我說過一次。”

“聽沒有聽說過我父親是個貪得無厭的人?”

“我能領會她話裏有這個意思。”

“簡,由於這樣,他非保持家產的完整不可,不願分給我一份,執意要把一切都給我哥哥羅蘭。但是,他的一個兒子成為窮光蛋他也受不了,我就非結一門富親不可。不久,他為我物色了一個人,就是他的老相識,西印度群島的種植園主和商人梅森先生。他多方打聽到,他 確實廣有錢財。他還知道,他有一兒一女。他聽他親口說,會給女兒三萬鎊,這筆錢足夠。我大學畢業後,被支使到牙買加,為的是能與一個他看中的女人結婚。我父親沒有提到她的錢,隻告訴我梅森小姐是西班牙市有名的美人,這話倒不假。我發現她長得好,很像布蘭奇·英格拉姆,個子高,皮膚黑,舉止莊重。她家不願錯過我這個人是因為我出身世家。她也一樣。他們讓她與我在很多人聚會時相見,總是一身盛裝。我幾乎沒有與她單獨會過麵,也極少私下交談。她討好我,大肆賣弄風情和才藝。她那個圈子裏的男人似乎都喜歡她,嫉妒我。我頭腦迷糊了,心動了,由於無知、幼稚、缺乏經驗,自以為愛上了她。交際場的角逐,年輕人的好色之心,魯莽,盲目最能使人急匆匆幹出糊塗事。她親戚的慫恿,競爭對手的刺激,她的誘惑,使我幾乎身不由己就結了婚。哎,想到幹的這件事,我無地自容!我內心隻有自責的痛苦。我從來沒有愛過,看重過她,甚至不了解她。我說不上她的性格有什麼好,她內心沒有想到過,舉動沒有表現過謙遜,善良,坦率,可是我與她結了婚。我這傻瓜太笨、太賤、太有眼無珠!如果沒有錯到這個地步,也許——不過,我得記住現在我在對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