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1 / 3)

兩天後的下午,趕車人在一個叫惠特克羅斯的地方要我下了車。我給他的那點錢隻能坐到這裏,而我身上已再無分文。我孤身一人,等馬車走出一英裏後,才想起我把我的小包忘在了馬車的袋子裏。我把小包放在那裏是為防丟失。現在它仍在那裏,肯定在那裏,使我當真一文不名了。

惠特克羅斯不是個鎮,甚至不是個村,隻是四條路的交會處,立了根石柱。石柱刷成白色,我猜是為顯眼,在遠處和光線昏暗時能看到。柱頂有四個路標,看路標,最近的鎮在十英裏外,最遠的二十英裏有餘。從這些鎮的鎮名我知道我在哪個郡下了車。這是中部靠北的一個郡,多荒野,多山,我眼下就能看出來。我身後與左右是大片荒野,腳下是一道深深的山穀,過了深穀是起伏的山巒。這裏肯定人煙稀少,東西南北四條路上我沒有看到行人,白色的路麵寬卻冷清清,穿過沼澤地,路邊長著高高的、雜亂的石楠。即使偶然有人來,我也不希望誰看到我。陌生人見我在這個路牌邊徘徊,顯然無所事事又一臉茫然,會覺得奇怪。我可能受到盤問,而我的回答勢必難以置信,引起懷疑。此刻我與人類社會沒有了任何瓜葛,我不想,也不希望去我的同類中。無論誰看到我,都不會對我有好感或善意。除了萬物之母大自然,我沒有了一個親人,我要投入她的懷抱尋找安寧。

我徑直往石楠叢中鑽,沿著一道溝走到荒野的深處。溝裏雜草齊膝深。溝彎彎曲曲,我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看到一塊長了青苔的花崗石,在花崗石下坐了下來。溝很深,花崗石遮住了我的頭,頭上方是天空。

我坐了好一會心才平靜。我隱約擔心附近有野獸出沒,或者打獵的人、偷獵的人發現我。一陣風吹過時,我會抬頭看看,唯恐是頭公牛衝過來;如果聽到聲鴴鳥叫,會隻當是人聲。然而,眼見日光漸暗,夜幕慢慢降臨,四周仍一片靜悄悄,我知道我的害怕是捕風捉影,安下了心。我一直隻在聽,在看,在怕,沒有思考,現在能好好想想了。

我怎麼辦呢?去哪裏呢?哎,這兩個問題是天大的難題,因為我無法可想,無處可去!我的雙腿無力,正在發抖,但得走很遠才能到有人煙的地方。我要苦苦哀求,才能有個棲身之地;要得到了勉強同情,甚至遭受白眼,才能向人講自己的苦衷或者請人相助。

我摸摸石楠,石楠是幹的,還有夏天太陽曬過後的餘熱。抬頭看天,天空晴朗,溝的正上方有顆明亮的星在眨眼。露水在下,但好在輕微。沒有風。大自然似乎在體諒我,善待我。我想,雖然我無家可歸,她仍然愛我。在隻能遭到人們的懷疑、拒絕、辱罵的時候,我把她當母親依戀。至少,今晚我要找的人是她,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母親會收留我,不要錢,不要任何付出。我還有一小口麵包,是下午經過一個小鎮時,用最後一枚一便士硬幣買的塊麵包吃剩的。我看到到處都有成熟的越橘,一個個發亮,像黑珍珠鑲嵌在石楠中。我採了一把,跟麵包一起吃。餓得慌的肚皮雖沒有填飽,草草吃了這一頓,總算好受些。吃完,我做了禱告,然後躺下睡。

花崗石邊的石楠長得茂盛,躺下後蓋沒了腳。溝上的石楠高,夜晚的風難鑽進溝。我把披肩對折蓋在身上。一片青苔稍稍隆起,正好當枕頭。這樣睡我不覺得冷,至少在入夜不久時。

我本可以安穩休息,但一顆悲傷的心是不能安穩的。它的傷口大張著,內部在流血,弦已斷裂。它為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不幸而顫抖,因憐憫他而痛惜,對他有無限思念。它像一隻雙翅受傷的鳥兒不能飛,卻拍著折斷的翅膀要尋找他。

我經不住這樣痛苦的輾轉反側,跪了起來。夜幕已降臨,星星已升起,是一個安全、寧靜的夜,用不著害怕。我們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是我們最能感到上帝存在的時候,是他的創造充分展現在麵前的時候。在今夜無雲的天空,他造就的一個個世界默默滾動著,我們最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無限偉大,他的萬能,他的無所不在。我跪著為羅切斯特先生祈禱。抬起頭,我的淚眼看到了壯麗的銀河。我想起銀河是什麼,想起銀河裏無數運轉的星係在宇宙中隻不過像一道柔和的光,感到了上帝的力量之大。我相信他能拯救他創造的東西,深知地球不會毀滅,地球上每個可貴的生靈也不會毀滅。祈禱後我開始感恩,因為生命的源泉也就是靈魂的救星。羅切斯特先生平安無事,他由上帝創造,受到上帝保護。我又在山的胸膛躺下,不久睡著了,忘記了悲傷。

可是第二天我得坦然麵對現實。我醒來時,小鳥早已離窩,蜜蜂早已趁露水未幹,在美好的清晨采石楠的花蜜,地上的影子早已變短,太陽早已普照環宇。我看看四周。

多寧靜、溫暖、晴朗的一天!這片廣袤的荒野多像一個金色的沙漠!到處是陽光。我真希望住在這裏,靠荒野生活。我看到一條蜥蜴爬到花崗石上,一隻蜜蜂在甜蜜的越橘間忙碌,恨不得自己變成蜜蜂或者蜥蜴,可以在這裏找到充足的吃食,永久的住處。然而我是人,有人的需求,不能在無法提供所需的地方久留。我站起身,回頭看看我睡過的方寸之地。對未來我已經絕望,很可惜昨天夜晚創造了我的上帝沒有趁我睡著時,召回我的靈魂,我疲憊的軀殼沒有因死亡而擺脫與命運的搏鬥,現在開始靜靜地腐爛,與這篇荒野的泥土無聲無息混成一體。我還有生命,也就有需求、痛苦、責任。這個包袱得背下去,需求得滿足,痛苦得忍受,責任得履行。我開始走。

我又到了惠特克羅斯。驕陽高照,我選了條背陽的路。我無心考慮其他情況做選擇。我走了很久,看到路邊有塊石頭。這時,我感到氣力不支,走的路已經夠多,身心俱疲,不能再勉強,不由得坐下來。剛坐下,我聽到了鍾聲,是教堂的鍾聲。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見一小時前就已顧不上留心看的綿延起伏的山中,有一座村莊,一個尖屋頂。我右邊的山穀有牧場,麥田,樹林,一條光波粼粼、蜿蜒流過的小河。綠色深淺不一,麥子正在成熟,林木鬱鬱蔥蔥,牧場陽光普照。我聽到前麵的路上有骨碌骨碌的車輪聲,一看,一輛滿載的貨車在吃力地爬坡,不遠處有人趕著兩頭牛。人類生活和人類勞碌的景象展現在了眼前。我必須發奮,像別人一樣為生活而努力,辛勤工作。

下午兩點,我進了村。一條街的盡頭有家小店,櫥窗裏擺著幾塊麵包。我很想吃一塊。吃下塊麵包,我也許能恢複體力;如果不吃,難以支撐。一回到同類中,我希望自己也有力氣和精神。我覺得,如果暈倒在村裏的路上,那太丟人。難道我真沒有東西換取一塊麵包嗎?我想了想。我脖子上係著條小絲巾,手上戴著雙手套。我不知道人在絕境中會怎麼辦,不知道這兩件東西有不有人要。也許沒有人要,但是我必須試試。

我走進小店,店裏有個女人。她看到來的人衣著體麵,心想是位貴客,有禮貌地迎上前。她會怎樣對我呢?我感到慚愧,話想好了卻說不出口。我不敢提用半舊的手套和發皺的絲巾換麵包,更何況這樣做荒唐。我隻說累了,想請她讓我坐一會。她對顧客的指望落空,雖然答應了我,但態度冷淡。她指著個座椅,我坐了下來。我難過得想哭,但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忍住了。過一會我問她:“村裏有女裁縫或做零活的女工嗎?”

“有兩三個。人手夠了。”

我思考著。現在我不能不有話直說。我麵臨絕境,已窮途末路,沒有朋友,身無分文。我必須想辦法。怎麼辦呢?我必須找工作。上哪裏找呢?

“你知道附近有誰家要雇人手嗎?”

“我不知道。”

“這地方的主要行業是什麼?幹什麼的人最多?”

“有人種地,很多人在奧利弗先生的製針廠和鑄造廠幹活。”

“奧利弗先生用女工嗎?”

“不用,隻有男人幹的活。”

“女人有什麼活幹嗎?”

“難說。”她答道。“有幹這種活的,有幹那種活的,窮人總有窮人的辦法過日子。”

她似乎被問得不耐煩。的確,我何必強人所難呢?來了一兩位鄰居,顯然用得著我坐的椅子。我離開了這家店。

我沿街走,左顧右盼看了每一所房子,但沒有發現可找借口進去的,也沒有看到值得進去的。我在村裏轉悠,有時走一段路又回頭,一個小時沒有停步。我沒有吃,又累又餓很難受,轉進一條小巷,坐到樹籬下。過不久我又站起來,開始尋找門路,至少看看是否有人可以問訊。小巷盡頭有棟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座花園,一幹二淨,繁花似錦。我在這裏停住腳。我憑什麼走近這棟白色的房子,敲響閃亮的門環呢?房子的主人有可能願意幫我嗎?但我仍走去敲了門。一個長相和善、穿著幹淨的年輕女人開了門。我問要不要雇仆人,聲音輕得可憐,還吞吞吐吐。一個內心絕望、身體虛弱的人隻會有這樣的聲音。

“不雇。”她說。“我們不用仆人。”

“你知道我在哪裏能找到活幹嗎?”我又問。“我剛來,在這地方不認識人。我想找活幹,無論什麼活都行。”

但是,她沒有必要為我費神或者找個可去之地。而且,在她看來,我的身份、來曆、所說的話都太可疑。她搖搖頭,說“很抱歉,我不知道”。接著,白色的門輕輕地關了,沒有讓我難堪,但畢竟把我拒之在外。如果她等一會再關,我相信我會討要一塊麵包,因為現在我已顧不上臉麵。

我不願再待在這個村莊,它冷漠,在這裏求助無望。 我看到不遠處有座樹林,樹木茂密,似乎可以找到容身之地,但我已很難受,沒有了力氣,受著饑餓的煎熬,出於本能在住房間轉,因為有人住的地方才有得到吃食的可能。饑餓這隻兀鷲的尖嘴在啄我,利爪在抓我,我想一人獨處也獨處不了,想休息也休息不了。

我走近一戶戶人家,又走開,再走回,再走開,每次望而卻步是因為覺得沒有理由——也就是不應該指望誰關心我孤獨的命運。下午的時間漸漸過去,我像條迷路的餓狗,就這樣四處亂轉。穿過一片田地時,我看到前麵有個教堂的尖頂,快步走了過去。在教堂墓地附近,花園當中,有一座小而漂亮的房子,我可以肯定是牧師府。我記得,剛到陌生地方的人如果沒有朋友,想找工作,有時會找牧師介紹、幫忙,而牧師也有職責幫助這些希望自立的人,至少給他們出主意。我似乎可以到這裏求助。我鼓起勇氣,振作精神,走了過去,敲敲廚房門,一位年紀大的女人開了門。我問這是不是牧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