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1 / 3)

費恩丁山莊是座年代相當久遠,大小中等,結構樸實的建築,隱沒在森林深處,我曾聽說過。羅切斯特先生常提起,有時候會去。他父親買下這處房產是為打獵。他本想出租,但因為地點偏僻,環境又對身體不利,找不到租客。所以,費恩丁一直無人空著 ,也沒有擺家具,隻有兩三間房供主人在打獵季節小住。

那天我到那裏時,天還沒有黑,但是天空陰沉沉,冷風一陣陣吹,小雨不停地下。我如約加倍付了錢。最後一英裏隻能走。即使到離房子很近的地方,你也看不到房子,因為到處樹木太茂密。我看到兩根花崗岩石柱,柱子間有道鐵門,知道這是入口。走過鐵門,隻見蒼茫暮色中樹長得密密麻麻。在古老蒼勁的樹幹間,如亭如蓋的枝葉下,有條雜草叢生的路。我沿路走,以為很快會看到房子,但路蜿蜒曲折一直往前延伸,不見住房或庭院的蹤影。

我以為走錯了方向,迷了路。不但樹林擋住了光,天色也越來越暗。我看看四周有不有另外的路,可是沒有,到處是縱橫交錯的枝丫,粗大的樹幹,夏天濃密的樹葉,就是不見通道。

我繼續往前,路終於開闊,樹變稀疏,不久又看到欄杆,接著看到房子。房子的老牆潮濕發綠,在昏暗的暮色下與樹難於區分。一扇門上隻插著道門閂,進門我看到一塊空地,成半圓形,砍掉了樹木,沒有種花,也沒有花壇,隻有一條寬卵石路圍著片草坪,而四周是密密的樹林。房子正麵的牆有兩個尖三角,窗小,有格子,門也小,門前隻有一級台階。整個房子的確像旅店店主所說,“非常冷落”,靜得像平日的教堂,四周隻聽到雨打樹葉的聲音。

“會有人嗎?”我懷疑。

當真有人,我聽到了動靜,是門後的開門聲,有人來開門。

門慢慢開了,一個人走到暮色中,站到台階上。他沒有戴帽子,伸出隻手似乎看是否在下雨。雖然快天黑,我認出了這人,就是我的主人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

我停住腳步,幾乎也停住了呼吸,站著看他。我要把他看個仔細,但是他發現不了我。哎,他已經看不見了!這是次突然的會麵,完全沒有欣喜,隻有痛苦。我好不容易才沒有嚷起來,沒有匆匆走過去。

他的身體仍像以往一樣結實強健,身板挺得筆直,頭發烏黑,臉沒有消瘦或變樣。時隔一年,盡管遭遇不幸,他的健康體魄和旺盛精力並未被摧垮。但是我發現他的表情有所變化,帶著絕望和鬱悶,使我想起受了囚在籠中的落難野獸和鳥。它正痛苦,走近它有危險。眼睛有著一圈金環的雄鷹慘遭厄運關進籠裏,那神態也許就是這位失明的參孫①的神態。各位讀者,你認為我是害怕他眼瞎後變凶惡嗎?如果這樣想,你就太不了解我。很快,我在傷心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小小希望,就是大膽親吻他突起的額頭和額頭下緊閉的嘴唇。但不是現在親吻,我不想馬上讓他認出我。

他走下唯一的一級台階,慢慢試探著往草坪走。他現在的箭步去哪裏了呢?接著他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轉身。他抬起手,睜開眼瞼,茫然對著天空,又對著半圓形的空地。誰都能看出,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伸出右手(左手隻剩半截手臂,垂在胸前),大概是想摸摸四周有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摸到,因為樹離他站的地方還有好幾碼。他不再白費勁,雙臂交叉站著不說話也不動。雨大了,密集的雨點落到他頭上。這時,約翰不知從哪裏走了出來。

“要我扶你一把嗎,先生?”他說。“雨下大了,進來好嗎?”

“別管我。”先生回答。

約翰沒有看到我,走了。羅切斯特先生試圖在外麵走走,但是徒然,他辨別不了方向。

① 典出《聖經·舊約·士師記》第16章第13 – 21 節。大力士參孫被出賣後落入敵手。敵人剜了他的眼睛,關進牢裏推磨。

他摸回房子,走進去,關了門。

我走到門邊,敲敲門。約翰的妻子開了門。“瑪麗,你好!”我說。

她大吃一驚,以為見到鬼。我叫她別怕。她驚慌地問:“真是你嗎,小姐?怎麼這麼晚到這偏僻地方來?”我沒有答話,拉起她的手,跟她進了廚房。廚房裏約翰坐在爐燒得正旺的火爐邊烤火。我三言兩語對他們說,桑菲爾德在我離開後的事我都聽說了,現在來看羅切斯特先生。我請約翰去我下車的地方拿來我放在那裏的箱子,然後脫下帽子和披肩,問瑪麗我能不能在這裏過夜。聽到過夜有難處,但還能辦到,我對她說我就住下了。這時,客廳裏傳來鈴聲。

我說:“你去了後對主人說,有人想跟他談談,但別說是我。”

“我看他不會見你,”她答道,“誰都不見。”

她轉身回來後,我問她主人說了什麼。

“問你是誰,有什麼事。”她答道。然後他倒了杯水放到盤子上,又拿了幾支蠟燭。

“他叫人是為了要這些東西嗎?”我問。

“對。他眼瞎了,但一直要點蠟燭。”

“讓我端去。”我從她手裏接過盤子。她指給了我看客廳門。我接過盤子後手發抖,心撲通撲通跳。瑪麗給我打開門,我進門後她再關上。

客廳光線昏暗,火爐裏的火無人照料,隻燃起低低的火焰。屋子的瞎眼主人頭靠高高的老式壁爐台在烤火。他的老狗派拉特蜷縮著身子,遠遠伏在一旁,似乎就怕被他一腳踩到。我進門時,它豎起兩隻耳朵,然後跳起來,叫了一聲,撲向我,幾乎撞翻我手中的茶盤。我把茶盤放到桌上,輕輕拍拍它,小聲說:“躺下!”羅切斯特先生聽到動靜,不由自主地轉身看看,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又回過身,歎口氣。

“瑪麗,給我水。”他說。

杯裏的水現在隻剩一半,我端著半杯水走到他身邊。派拉特跟著我,仍很激動。

“怎麼啦?”他問。

“躺下,派拉特!”我又說。他端起杯子卻沒有放到嘴邊,似乎在聽。喝過一口後,放下問:“瑪麗,是你嗎?”

“瑪麗在廚房。”我答道。

他迅速伸出手,但看不見我在哪裏,沒有摸到我。“你是誰?你是誰?”他問,想用看不見的眼睛看,可是徒勞,反而痛苦。“你說,快回答!”他斷然大聲命令。

“先生,還要喝點水嗎?杯裏的水我弄潑 了一半。”我說。

“你是誰?你是誰?誰在說話?”

“派拉特認識我,約翰和瑪麗知道我在這裏。我剛剛來。”我答道。

“天啦!我產生什麼幻覺了?是想當然想瘋了嗎?”

“不是幻覺,不是發瘋。先生,你的腦子正常,不會產生幻覺;身體健壯,沒有瘋。”

“說話的人在哪裏?隻有聲音沒有人嗎?哎,我看不見,但是非摸到不可,要不然我的心會停跳,腦會炸開。你是誰?幹什麼的?讓我摸摸,不然會要我的命!”

他的手摸索著,我抓住他的手,牢牢握著。

“就是她的手!”他叫著。“細嫩的小手!如果這樣,讓我再摸摸。”

他有力的手掙脫了我,抓住我的手臂,我的肩,頸,腰,抱著我,緊貼著我。

“是簡嗎?這是什麼?是她的身子,她就這個子。”

“還有她的聲音。”我說。“她整個人就在這裏,包括她的心。先生,上帝保佑你!我又離你這麼近,真高興。”

“簡·愛!簡·愛!”他隻說得出這句話。

“主人,我是簡·愛。”我答道。“我找到了你,回到了你身邊。”

“是真的嗎?是有血有肉的人嗎?你還活著嗎?”

“你碰到了我,先生,在抱著我,抱得很緊。我不是冰涼的屍體,不是摸不著的空氣,對嗎?”

“是我活生生的寶貝!手腳在這裏,臉在這裏。可是,我受了這麼多罪,不可能有這樣的福分。這是做夢,是我晚上常做的夢,夢到把她像現在這樣摟住 懷裏,這樣吻她,感到她愛我,一定不會離開我。”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先生。”

“幻影能說話嗎?可是,每次醒來我都發現一切都是一場空,我又孤苦伶仃。我的日子一團漆黑,寂寞,沒有希望。我靈魂饑渴卻沒有水喝,心饑餓卻沒有食吃。現在我抱的是一場美夢。你的姐姐妹妹在你之前都飛走了,你也會飛。但吻吻我,抱抱我吧,簡。”

“來吧,先生,來吧。”

我把嘴唇緊貼著他曾經明亮現在卻已無光的眼睛,又撩開他額上的頭發,親吻他的額頭。他像突然醒悟,相信並非在做夢。

“簡,是你——是你嗎?你又回來了?”

“是我。”

“這麼說你沒有死在河裏,沒有流落在陌生人中?”

“沒有,先生。我現在獨立了。”

“獨立!什麼意思,簡?”

“我在馬德拉的叔叔死了,留給我五千鎊遺產。”

“啊,這是真的,是事實!”他嚷著。“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看,她的聲音與眾不同,既溫柔又有熱情、活力,能使我這個心灰意冷的人振作,奮起。對,簡!你不是已經獨立,有了錢嗎?”

“先生,相當有錢。如果你不讓我住在你這裏,我能用自己的錢在你房子旁建一所房子。夜晚你想有人作伴時,可以到我客廳裏坐坐。”

“可是,簡,你既然有了錢,肯定有朋友願意照顧你,不會讓你守著一個我這樣眼瞎手殘廢的人吧?”

“先生,我對你說了,我有錢,不依賴誰,自己的事由自己做主。”

“你願意與我在一起嗎?”

“當然,除非你反對。我可以做你的鄰居,你的護理,管家。我覺得你孤獨,願意做你的伴侶,讀書給你聽,與你一道散步,陪你坐,侍候你,做你的眼睛和手。主人,別再發愁,隻要有我在,你不會孤苦伶仃。”

他沒有答話,表情嚴肅,是心事重重。他歎口氣,剛張嘴要說話卻又閉上嘴。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我太莽撞,違反了常情,使他像聖約翰一樣,看出我考慮不當。我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希望他表示要我做他的妻子。我把握十足,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一定會立時立刻要我成為他的人。然而,他不但一聲不響,而且臉色沉重。突然,我意識到我完全錯了,可能無意中幹了傻事。我想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但他馬上把我摟得更緊。

“別——別——簡!你千萬別走。別,我摸到了你,聽到了你的聲音,感到有你在心就踏實,你的安慰如蜜甜。這些叫我高興的事我不能放棄。我幾乎一無所有了,必須得到你。全世界要笑就笑吧,說我荒唐、自私就說吧,無關緊要。我的靈魂需要你,必須得到滿足,否則它會無情地報複他的軀殼。”

“先生,我會與你在一起,我已經這樣說過了。”

“對,但是對與我在一起你有你的理解,我有另一種理解。也許,你下了決心做我的手,做我的椅子,就是像護理一樣照顧我。你心腸好,大度,對你同情的人能做出犧牲。我對你無疑應該滿意。我猜,我現在對你隻該抱父親的感情,你是這樣想的嗎?對我實話實說吧。”

“你希望我怎樣想,我就怎樣想。我能做你的護理就滿足了,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好的話。”

“但是,珍妮特,你不能永遠護做我的護理。你還年輕,總有一天會結婚。”

“我不稀罕結婚。”

“簡,你應該在乎。如果我仍是過去的我,我會想方設法讓你在乎,但——一個瞎眼的廢物!”

他又灰心喪氣了。我相反,更有信心,有勇氣。他這幾句話使我看到困難在哪裏,而這些困難並難不倒我。我不再不知所措,話來得親切。

“現在應該有人把你再變成人。”我說著分開他又密又長沒有修剪的發卷。“我看你的模樣像獅子,或者獅子一類的野獸。你快成尼布甲尼撒①了。這話不假,你的頭發像老鷹毛,有沒有長鳥爪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