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1 / 3)

一次

在淮海路社會科學院452房間

楊小濱對我說

他馬上要去美國了

我抬頭望望

他依然一臉稚氣

我讀過他寫的幾首詩

他喜歡湖南小說家徐曉鶴寫的《院長與他的瘋人院》

它們同樣費解而令人難忘

我說好啊,隻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他說總會再見的吧

這時候,我從他茫然的眼神裏仿佛看到另一個世界

它將在他的麵前緩緩展開

2006.6.14,20:17

一次

去五台山

長途汽車一路顛簸

許多人昏昏欲睡

韓石山唱酸曲為大家解乏

他這樣唱道:

“一更裏來張秀才

你把老娘門拍拍

拍拍拍拍你白拍拍

老娘不是那貨財”

韓石山搖頭晃腦一直唱到“五更裏來張秀才”

(張秀才耐心十足步步緊逼終於如願以償

寡婦半推半就一本正經失身而不失貞)

頓時把大家的精神吊了起來

我看著眯著小眼睛滿口黑牙的韓石山

活像《小二黑結婚》裏的小諸葛

太陽照耀著一九八七年八月的那個下午

一段聲色並茂的小調印人我的記憶

與它一起搖晃的還有蜿蜒盤曲的山路

2006.6.14,22:43

說說建國路的那幢房子吧

我忘了它的弄口號碼

卻記住了門牌

14號甲

像北京胡同裏的門牌

走進弄堂

右手第二條支弄拐彎到底

一扇小門

按一下右側的電鈴

有人出來了

一個老頭用濃重的蘇北口音問:找拉勾?

(“找哪位”之意)

如果我說我找馬原

如果我的嗓門響亮

如果馬原正在二樓

(我模仿了克裏斯蒂小說的口氣)

我就會聽見馬原的聲音

吳亮快上來!

知道馬原的長篇小說《上下都很平坦》嗎?

它就誕生在這兒,建國路某弄14號甲

2006.6.14,23:35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

我幾乎每天去粵式酒樓吃早茶

(我喜歡蘿卜糕和叉燒包)

淮海路原電影局大院

瑞金路乒乓房

長樂路老錦江飯店食街

一個自我軟禁的鐵三角

外出活動半徑不超過五百米

對自由我已毫無興趣

肉體快樂口腹滿足

夠了!

讀書和思想隻會讓我內心痙攣

2006.6.15,0:21

一次

在杭州

阿城喝醉了

抱住酒樓的一根圓柱打轉

吐了滿地

許多人去攙扶他

我聽見阿城大著舌頭說

黃酒這東西,順口!

2006.6.15,3:35

一九八七年在香港中文大學

我聽了一次顧城的演講

關於詩

他聲音輕柔

眼睛裏看到的仿佛是另外一群聽眾

後來我們坐車去山頂玩

謝燁與他寸步不離

顧城對我說

香港太吵

2006.6.15,3:48

一次

在北戴河

我認識了葉廷芳

那個夏天

幾所大學在那兒聯合舉辦文學夏令營

我沒有向葉廷芳請教卡夫卡

每天傍晚一起去海灘

看夕陽落到海裏

晚風吹起他一隻空的袖子

2006.6.15,4:00

一次

永福路52號底樓的一個房間

張弦正和我聊天

我記得好像向他索要某人的電話號碼

他說好好,我這就給你寫

說完便站起來上上下下摸身上的口袋

我說紙和筆不都在桌子上嗎

張弦說,我找煙,我寫字的時候必須抽煙

2006.6.15,7:56

一次

在常州陪高曉聲打麻將

高曉聲戴上老花鏡斜叼著香煙眼袋浮腫

好幾次看錯手裏的牌

那天我一直走神東看西看

房間家具十分簡陋

沒看見幾本書

隻看見床底下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空酒瓶子

2006.6.15,8:07

一次

在社科院四樓走廊上

我碰到裘小龍

他走到我身邊朝我點頭微笑

我們從來沒有交談過

他是個詩人

還翻譯了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後來裘小龍也去了美國

聽人說他現在沉湎於寫偵探和武俠

2006.6.15,14:15

那些年

陳村住在雁蕩路

在聞名遐邇的婦女用品商店背後的小弄堂

一次我途經熟食店

買了一包花生米還有醬鴨膀

彎到他家裏去喝啤酒

很陡的木樓梯

整牆的書蔓延到床頭和地板上

窗緊挨對麵的窗

我們用兩隻不一樣的大玻璃杯喝啤酒

夏日傍晚

我想起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就住在附近弄堂

後來他隨著父母去了貴陽

2006.6.15,19:56

一次

在福建泉州

《文學自由談》的汪宗元到廟裏抽了個簽

出來臉色發白

別人告訴我那根簽上寫著八個字

“榮華已盡,富貴難尋”

老汪咬咬牙在水貨地攤買了一套登喜路西裝

他說要“衝衝晦氣”

這是一九八五年春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