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飛翔的靈魂(1 / 2)

兩年之前,我的女兒曾經在一所管理嚴格的寄宿高中讀書。星期天,我從南京坐汽車去看她。同宿舍的女孩子們都回家了,因此我們有一個母女獨處的空間。那是一個陰冷的冬日,房間裏光線很暗,敞開的氣窗裏飄進來廁所和盥洗室淡淡的異味,幾架雙層床鋪上的被子疊得軍營一樣整齊,牙杯牙刷和飯盆臉盆在靠牆的木架上排列成士兵的陣勢,女兒背後窄小的書桌上全是教科書和練習冊:數學的,物理的,英語的,政治的……它們全都卷起了邊角,封麵被手指摸得毛毛糙糙,一本摞一本沉甸甸地堆積在文曲星和計算器旁,讓我感覺透不過氣的壓抑,隻有窗外飄揚的女孩子們五顏六色的胸衣內褲,給這個暗淡的冬日帶來些許亮色。女兒十五歲,介於孩童和成人之間,輪廓尚未成形的臉上既有稚氣的懵懂,又有過於成熟的冷漠,是一種相當奇特的神情組合。當時她很不在意地看著我,跟我說話的聲調也是似是而非、沒有絲毫感情色彩的。她告訴我說,她想寫這樣一篇作文,開頭的第一句話便是:主人公早晨出門,一抬頭,看見了落在樹上的天使……她接著又說,不行的,不行不行,老師肯定要說她胡編亂造,判她“不及格”……作文不可以這樣寫。哪裏能夠這樣隨心所欲啊。

女兒就這樣自言自語著。她臉上的皮膚在幽暗中泛出一種毛茸茸的透明,目光越過我的頭頂,不知道投向了天外的什麼地方,顯得那麼空洞又那麼渺茫。她的身體坐得筆直,穿牛仔褲的雙腿微微地並攏,顯示出處世不驚的沉穩,與她十五歲的年齡很不相稱。

可是,就在那一刻,我被女兒深深地感動了。我認為在那一瞬間我已經觸摸到了她的靈魂,一個渴望高高飛翔的靈魂,一個身處凡俗和壓抑之中、卻又從平地騰空跳起、自由自在飄揚舞動的靈魂。那一瞬間裏,她的人性和人格是分離的、矛盾的、裂變的。她在今天和未來之間,在現實和夢幻之間,在大地和天空之間,搖擺,尋覓,和衝撞。

兩年過去了。如今我的女兒已經在國外的學習生活中遊刃有餘了。她肯定忘記了十五歲的那個冬日,她在一間陰冷卻又整潔的高中女生宿舍裏對我說過的話——她想像之中一篇作文的開頭。世界是一個千變萬化的魔筒,時刻幻化出五顏六色的鏡像。而孩子的心靈永遠是個漏鬥,不斷地填充進新的事物,然後一點也不可惜地淘汰掉不那麼新的東西。她能夠在一天當中冒出十個念頭,睡一覺之後又統統將它們忘光。有什麼關係呢?她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可以繼續構建,繼續夢想,繼續忘掉舊的召來新的。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是生命化蛹成蝶而後一飛衝天的過程,她必須這樣選取、舍棄和建設。

可是我,我不是女兒,我是母親,所以常常彎腰曲背跟在孩子的身後揀拾垃圾。我願意珍藏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步腳印,每一句有口無心的囈語。“主人公早晨出門,一抬頭,看見了落在樹上的天使……”真的是一個好美的作文開頭啊,兩年中這個簡短的開頭始終在我心裏盤旋,我做任何事情的時候,不經意中的一個抬頭,眼麵前就好像跳出一個長翅膀的天使,有一點像拉斐爾筆下漂亮的安琪兒,但是沒有那個時代的紅潤和健康,它應該是柔弱的,敏感的,蒼白和憂鬱的,就像一棵過於美麗的極品玫瑰,本來應該開得人見人愛香氣撲鼻,可是一不小心被人栽到了高樓之下的瓦礫堆裏,先天生長不足,後天缺水少肥,它就那麼瘦莖莖地在世上孤獨掙紮。這樣,這個柔弱無助的孩子碰到他生命中的守護者——頑劣、皮實、善良而且忠誠的男孩單明明。像正負電荷的相引相吸,像天空和大海的相配相襯,像黑夜和白天的相包相融,這是一種心靈和心靈之間的相互守望,是人世間最最無私無欲單純樸實的友誼,它隻能存在於童年之間,在互助、互補、互吸的兩種性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