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忘不了那個患唐氏症的孩子。我坐在他的身邊,看他跟他的同學們上美術課。畫的是一頂帽子。他先是用鉛筆畫線條,咬著牙,屏住氣,使出九牛二虎的力。之後,嫌畫出來的帽子不夠圓,就拿橡皮擦,發狠地擦,一塊橡皮眨眼間被他耗去了一半。好不容易畫妥一頂大南瓜樣的帽子,他開始拿水彩筆塗顏色。是藍色。他喜歡藍色的帽子嗎?因為有唐氏症,手上沒有準頭,一不小心,顏色塗到帽子外麵去了,帽子怎麼看都不像帽子,最終成了瑟縮在圖畫紙上的一塊藍瑩瑩的疤。
我笑。
他回頭,驚詫地看我,奇怪我怎麼會入侵他的教室,偷窺他的秘密。其實他的老師剛剛對一個班的孩子們介紹了我。他回頭的瞬間,手裏的藍水筆碰在我的褲子上,白色的褲子,膝蓋處頓時染出一小塊藍斑。
我哎呀一聲,是下意識的。
他活躍起來了,臉上居然漾開了笑,一種帶點狡黠的、帶點惡作劇的笑。他笑嘻嘻地看我,抬手一畫,在我的褲子上又補一筆。出手很快,我的膝蓋閃避不及,藍色汙漬即刻擴大,變得醒目。
他好像跟我有一種本能的親近。他是喜歡我才跟我玩惡作劇。這是他表達“喜歡”的方式。
我憋住笑,故意扳臉,逗他:“把阿姨的衣服弄髒了!怎麼辦?”
他歪頭看我,笑,不說話,一臉得勝的神情。
我的同伴小鬱參加進來,故作吃驚和緊張:“怎麼辦啊?你要賠阿姨的褲子了!”
他一點兒也不慌張,舉起一根食指,從舌頭上取了一指尖的口水,奮力擦我褲子上的藍斑。他知道自己犯了小小的錯,所以要在形式上安慰我一下。
那張胖乎乎的、眼梢斜挑的麵孔,那一臉惡作劇之後的得意的笑容,那根癢癢地戳在我腿上的、口水瀝拉的手指,我永遠無法忘記。
智障的孩子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孩子。我們總喜歡悲天憫人地認為他們的世界是地獄,以為他們的生活一團漆黑,深重,艱難,壓抑,和無望。其實對於他們來說,世界是天堂,輕鬆,明亮,自由,舒展,鳥語花香,天高雲淡。他們不需要知道世事艱難,也不必去了解爾虞我詐。他們的心靈因為簡單而快樂,因為本真而純粹。所以在他們的臉上,你永遠看不到尖刻,看不到凶狠,也看不到愁苦和沮喪。
我寫這樣的一本書,不是為了“關注弱勢群體”。絕對不是。我沒有任何資格站在某種位置上“關注”這些孩子們。我對他們隻有喜愛,像喜愛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對他們更有尊重,因為他們生活的姿態是如此放鬆和詳和。我甚至想,在這個地球上,如果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簡化成貝貝這樣,世界又該是什麼模樣?
一個智障的兒童,就是一塊透明的玻璃,一麵光亮的鏡子,會把我們生活中種種的肮髒和醜陋照得原形畢露。在純潔如水晶的靈魂麵前,人不能虛偽,不能自私,不能狹隘,更不能起任何惡念。善和惡本來是相對的東西,一旦“善良”變成絕對,“惡”也就分崩離析,因為它無處藏身。所以在這本書中,才有了李大勇、舅舅舅媽、方秀麗、小胖這些人的自我救贖。
謝謝陪同我去培智學校訪問的南京市教育局的朋友們,培智學校的校長老師們,也謝謝幫助我聯係學校的責編小鬱。和這些智障的孩子們相處之後,我對生命的本義有了很多思考。我想告訴大家,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寶貝。去愛他們。去關心他們。去把他們抱在懷裏,親吻他,心疼他,給他們空間,讓他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