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又尖又細,拖腔賣調,好似戲台上小旦捏著嗓子念白一般。蘇劍南循聲看去,隻見說話之人端坐在佘奇水上首,是個年逾四旬的男人。生著一張烏鴉嘴,兩隻狐狸眼,穿一件粉紅色薄紗團繡錦衫,花裏呼哨,不男不女,正拈著條羅帕輕輕擦拭嘴角。
蘇劍南想起拜貼上的名字,“哎呦”一聲,假作驚喜道:“這位想必就是逍遙幫地火堂的杜堂主。在下久聞堂主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珠耀玉映,真乃神仙中人,實令小寓蓬篳生輝啊!”連聲吩咐快快上茶。
那人撇嘴一笑,道:“罷了,蘇老爺這張嘴甜的膩味,我杜玉河難以消受。說什麼神仙中人,這話沒得惡心死人。”
蘇劍南賠笑幾句,挨著門口找個位子坐定。李二狗進屋瞧見佘奇水帶著刀傷而來。暗想這人先打傷二妞,後被自己打傷,一來一去雙方已經扯平,倒也不放在意裏。他昨夜睡石磚地上身子硌得疼,又跟在蘇劍南背後站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煩。此時見眾人都坐著,他也不客氣,也不分賓客主次,瞅著身邊一張又大又氣派太師椅,便挨近身子,一屁股坐到了大堂中央的正首位子上。
蘇劍南正欲挑撥二狗與逍遙幫作對頭,佘奇水心存忌憚,二人都默不作聲。杜玉河眼見一個衣著古怪的少年這般造次,一時摸不清是何來路,未曾出言詢問。如此一來,堂上幾個名震武林江湖巨豪,竟被李二狗穩坐了上首主位。
少時仆人捧上香茶。杜玉河有心挑釁試探,便伸兩根手指夾著蓋碗,揭開一聞,淡淡的道:“噯,這楠溪烏牛茶倒是用隔年的雨水煨的,可惜雨水煨茶濃香有餘,輕浮不足,遠不及雪水爽冽清雅了。”
蘇劍南挑起拇指,讚道:“杜堂主真是俠士風雅,非同俗流。這雨水確是去年清明時所汲,藏在地下已有一年。本以為當得極品,今日聽杜堂主一席話,方知雪水烹茶更佳。不如二位日後再惠敝舍,待到冬天再一起品嚐那雪茶之妙,豈非一大快事?”心裏卻想“你要真答應冬天到這裏做客,至少眼下不會找我麻煩了吧?”
杜玉河怪笑幾聲,端著茶盞,用蓋碗輕輕拂開茶葉,道:“哎喲。蘇老爺好會說笑話,我三弟佘奇水正要找你尋仇,怎麼敢當你蘇府的貴客?這時節晝長夜短,暑氣甫生,正是受用雪茶的時候,何必要等到冬天?”說話間,杜玉河臉上青氣乍現,手中那碗茶忽然冒出絲絲白氣。隻片刻工夫,茶水上就結了一層白花花的薄冰。
佘奇水大聲喝彩道:“好啊!好一招‘玄陰神通’!蘇劍南,張開眼瞧瞧,可曾見識過這樣的神功?”
杜玉河將手帕一拋,豎著蘭花指,曼聲道:“老三,幹嘛這樣大聲唬氣的說話,不怕嚇壞了人家?蘇老爺不是想吃雪茶麼?就請品嚐品嚐,可別掃了我的麵子!”說著連茶帶冰的倒了少許在蓋碗裏,揮手一送,那蓋碗似有人把持,飄飄忽忽直飛到蘇劍南身旁茶幾上,一滴茶水也沒有濺灑出來。
蘇劍南又驚又怕。對方這手“化水為冰”的功夫神妙如斯,他如何還敢執拗?隻得端起蓋碗,道聲“承敬”,慢慢的喝下去。誰知茶裏冰水混合,又暗藏“玄陰神通”的陰勁,越發陰寒徹骨。蘇劍南是養尊處優的老爺脾胃,怎麼消受得了?當下肚子裏“嘰裏咕嚕”一陣亂響,忍不住接連放了幾個通天大屁。
佘奇水嘿嘿笑道:“‘一劍震江南’聲振宇內,今日聽來當真名副其實。”蘇劍南麵紅耳赤,所幸屋子裏沒有多少丫鬟家丁,還不至於太丟老醜。
杜玉河輕歎口氣,道:“不是我存心跟蘇老爺過不去,昔日的仇怨,你和佘三弟自個兒了結,我也懶的搭理。此次蘇杭一行,我原為觀賞江南美色,隻盼能找到一個梯己的知心人兒……”說到這裏,杜玉河臉上忽現緋紅,扯著手帕頷首扭捏,活象大姑娘害羞時的嫵媚神態。
蘇劍南聞言精神大振,道:“原……原來杜堂主喜好風流之道。俗語說‘人情不過男女’,堂主乃風流英雄,身邊正該有美人相伴行樂。在下不才,與杭州城裏的世媛名妓盡皆相熟,正好可為杜堂主牽搭鵲橋。”
杜玉河嘴角一撇,鄙夷道:“足見你是個俗人。本朝洪武爺曾說‘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皆殺盡’,世間女子俱都聒噪無聊,臭氣熏天,哪有一個是好的?可知天下另有一種男美,或瀟灑,或俊雅,臨風懷月,對酒當歌,其中的妙味無窮,豈是女色能比的?”蘇劍南聽得駭然,想不到這逍遙派的大人物居然喜歡男人!
話到此處,杜玉河幽幽長歎一聲,陰陽怪氣的接著說道:“可憐我杜玉河一身情骨,滿腹柔腸,卻未曾尋得一位既俊秀又貼心的如意郎君。哎,前日聽佘三弟說,有位使刀的少年將他打得一敗塗地。小小年紀武功如此高超,人品相貌定然也不差。我心思慕之,隻願能會一會這個妙人兒……”
正說的動情,忽然李二狗端著茶杯走到近前,杜玉河愣了一愣,就見二狗把自己的茶杯往桌上一放,伸手端過那半盞冰茶,憨憨的笑道:“天熱,我口渴……我那杯茶太燙嘴。你這杯不燙,你又不喝,幹脆咱倆換著喝吧!”說完舉起冰茶一飲而盡,飲罷嗒嘴咂舌,撫胸吐氣,似乎十分的舒坦受用。
杜玉河暗吃一驚,心想這茶水奇寒無比,即使喝下一小口,江湖上也少有高手能抵受得住。而眼前少年怎會若無其事?難道他的內功純陽渾厚,竟能克製“玄陰神通”的寒氣?
殊不知李二狗自幼生長在窮苦人家,頓頓嚼糠咽麩,災荒年裏沒有糧食,常拿樹皮草根當飯吃。一副腸胃磨練的鋼造鐵鑄一般,莫說區區一杯冰水,恐怕土木沙石也照樣能穿腸而過。
杜玉河臉色難看,尖聲問道:“你是什麼人?”佘奇水側頭低聲道:“杜二哥,他就是劈傷我手指的那個小子。”
蘇劍南趕緊接過話頭:“這位英雄大名叫做李二狗,一向獨立獨行,與我們蘇家素無來往。因聽說傷了佘堂主,在下才將他請到敝舍,隻願能化解佘堂主和李英雄之間的誤會。”他這話聽似中肯,其實已將罪責推卸在李二狗身上。
杜玉河直著眼睛上下打量,目光猥褻不堪,瞧得二狗一身雞皮疙瘩。看了半晌,杜玉河麵露慍色,沉聲道:“我還以為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怎料是個土頭土腦的愣小子!收拾幹淨還看得過去,但豈能算妙品絕色?蘇劍南,你找個鄉巴佬來充數,未免太小瞧我杜玉河了!”
蘇劍南慌了神,登時語塞。杜玉河冷笑道:“好啊!既然你沒有誠意,我隻得為佘三弟出頭,仗著兩手三腳貓的功夫,討教一番了!”
蘇劍南額頭冒汗,情急生智,對二狗道:“李英雄,杜堂主說要討教你的功夫呢!請你快快顯露真功,與杜堂主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