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走下斜坡,穿過水泥道。每隔一段便有一棵柳樹,兩棵樹間又有一個長排座椅。在道路和防洪牆之間是綠化地。河水的臭味飄來。人們看著那小姐取出紙錢。綠化地像是被牛來回踩踏過,泥土邊緣像尖刀伸出來。
“你就是愛看。”來之前,小莉說。可她怎麼不問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磨嘰。女人就這樣,無論什麼性質的出行,都會做極大的準備。“我在那等著。”我說。我在陽台上看見河邊新聚了十來人。
小姐捏著火機,抖落紙錢。她穿旗袍,沒法蹲,因此躬著身體。一滴淚滴向地麵。她眼前的那塊小地倒是平整光滑,枯草微微起舞。我好像看見肉身還躺在那裏。最初屍體被扔來時,由爛草席蓋住,露出濕漉漉的頭發和一條腿。船夫蹲著,不時咳嗽、抽煙、擤鼻涕,不相信這就是自己辛苦一早晨的成果。騎車的人們直視前方,馳過水泥道。一撥又一撥。直到一人捏閘,從車上跳下,跟著車跑了幾步。她一隻腳踩向腳踏,準備再次騎上去,但猛然驚停,果然啊,她看著這邊。後來者也因此將腳踮在地上,扭過車把,跟著她驚異地看。
“不關我事。”船夫盯著地麵,自言自語。
草席下露出的部分,腳踝森白,腳底皺縮,褲子水淋淋的,滴著水。丟在一邊的一隻鬆糕鞋因為浸滿水異常鼓脹。人們像是看見自己的未來,感受到痛苦,這沒有任何痛感隻是痛苦的痛苦。不久,隨著太陽高升,他們躁動起來。後邊擠前邊,前邊盡量不讓擠過來,又見人叢伸出一隻手,不停召喚,那些還滯留在水泥道的人便毅然跑來。在大道遠處,還有許多人快速騎來。其中一位騎著沒電的電瓶車,蹬兩圈,車輪轉動一圈,車身歪歪扭扭,人心急如焚。他們團聚時黑色腦袋組成可怖的景象,像被饑餓折磨的禿鷲。
“怎麼回事?”有人說。
“是他們叫我打撈的,不關我事。”船夫縮著肩臂走掉,他壓製著自己不要走太快。那說話的人舉起一根手指,哦,他翻出名片,“這事報料,或許值得五十元。”隨後,三個女人搭乘三輪車趕來。她們濃妝豔抹,穿輕佻的衣服。人們都知道這是何種人物,也通過她們焦灼的臉色知道死者是何種人物。他們讓開道。
“不太像。”一位說。
“怎麼不像?你看那裏。”另一位說。她們看那鬆糕鞋。“鞋帶上還有她係的小東西呢。”第二個說話的人補充道。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穿旗袍的小姐咧開嘴,皺著臉,誇張地笑起來。直到哽咽的聲音傳出,我才知道是哭。她的手腕文著義字。人們像城裏人看鄉下人、人類看動物,嫌棄地看著她。就是在她哭上後,這嫌惡也沒減輕,隻是多了點新奇的看法,原來就是小姐也有感情呀。他們用眼神互相肯定彼此的看法。他們的眼神還像一雙手,拉扯新來者的胳膊,讓他們著重注意這幾個女人。等她們走掉而記者們趕來時,他們嘈雜地彙報:附近KTV的。小姐。賣的。
記者們將他們轟開。攝像的,筆直站著,眯住一邊眼,將攝像機搖來搖去;拍照的,時而單膝跪地,時而踮著腳尖,時而跑到更高一點的地方,哢嚓哢嚓,沒完沒了;寫字的,不停在筆記本上寫著,寫完一頁,粗暴地翻過去。人們輕踮腳尖,伸長脖子,看。隻有穿雞心領毛衣的矮胖記者一言不發。他蹲在屍體前沉思。有人招呼他,他便伸手製止。他就像天才的孩子,歪著脖子,皺著眉,像要從屍體上諦聽出什麼。他找來枝條,挑起草席一角,人們跟著側過腦袋,想看見什麼。隻有陰影。他一直盯著,忽而扔掉枝條,揭起草席。他一邊站起身,一邊揭,將草席掀到一邊。然後取出相機不停拍攝。拍完,他將雙手插進褲兜,仰起頭繼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