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明前些天心裏窩氣,臉色難看,然而從沒這樣粗罵過。玉勤聽了,登時“哇”一聲大哭起來,“什麼野種東西,哪來的野種,誰留下的野種,你說出來,我們娘倆也好貼著讓他去養,用不著今兒要打明兒要扔的,我們走了你也落個平安清淨,也不再惹你天天臉紅脖子粗的。”世明並不搭腔,隻往煙鬥裏塞了煙葉。“什麼野種不野種的,早認定了野種,早扔去了幹淨,也用不著等到今天,等了幾年等這麼個野種圖的是什麼,整天吃不好睡不安,為的是這個野種,早知是個野種,不生下來不是更好。今兒好歹是個命,確實看不慣,找了繩子把我們娘倆都勒死了幹淨,死了以後也有個依靠,誰認了就是誰的種,給我們挖個坑,拉了埋了去,你也不用擔一點口舌,落個好名聲,過日子也有滋味,也不用再像這樣今兒猜這個野種,明兒猜那個野種,勒死了,誰認了就知道。”玉勤邊哭邊說,以致泣不成聲。春福的哭聲更大了。

世明哪裏還聽得下去,“啪啪啪”幾聲把煙葉磕了出來,抬手就要打。這時田妹早聽到玉勤哭聲,知道出了事,忙抱著兒子趕過來,見世明要動手,搶上兩步說:“好好的幹半天活,怎麼要動手打人,成個什麼理,還能過得好日子嗎。嫂子有千錯萬錯,成天在家顧大顧小,忙裏忙外,也沒有進家就打的理。”玉勤的哭聲愈發悲戚。“什麼理還用問我嗎?”世明突然冒出了那麼一句。田妹明知世明的心思,止住了他的氣,又說:“成天指這個猜那個,有氣就知道打老婆,也不想想,龍生龍,鳳生鳳,哪有那麼多野種。就算是個野種,瞅準了像誰,扔給他也就算了,隻要覺著不負虧,是死是活,用不著你擔待”,轉身安慰玉勤,“嫂子,別再哭了,再哭驚嚇著孩子就不好,雙雲雙紅一會就回來,見了也不好”,又故意放大聲說,“你生的孩子,你說像誰,扔給他去,我替你去也好,就算眼下看不出,以後日子長著,到時候像誰扔給誰,自己過著幹淨,省得成日裏操心遭罪。”田妹自知與玉勤從來就無話不說,於是就乘機說了那麼一大通話。世明聽她說的厲害,也不再要打要罵,喘著粗氣坐在凳子上,煙鬥仍握在手裏。

何程氏這時正給何老栓喂午飯時剩的綠豆粥,先還聽玉勤哭說“找了繩子勒死拉去埋了幹淨”,又聽田妹說“看準是誰的野種,扔給他自己過了幹淨”,知事情是完全兩樣,到底按捺不住,放下碗勺,急忙出來。她見世明坐在門口,春福在床上哭著,田妹對玉勤說些安慰的話,於是不及多想,到床邊抱起春福,滿臉是笑地對田妹說:“雙雲她嬸,你來了就好,他們這樣打鬧,隻不怕嚇著孩子。世明也真是的,回來就該歇會兒,哪有那麼多閑話。”她又衝世明說:“什麼要扔不要扔的,好好一個人就能扔了嗎?你小時候連一口吃的都沒有,我可扔了你麼。他嬸是春福的救命人,扔了去,長大了怎麼報恩呢,還不快把雙雲雙紅找回來,這麼晚了,她們也該餓了。”世明聽了,一句話也沒說,起身去了。這時大門口幾個聽熱鬧的人見他出來,忙散了。

何程氏這會在屋裏難再說別的,故意換了腔調說:“孫子,出去讓爺爺看看。”說了,抱著春福出了裏屋。玉勤仍是難止住淚,聽田妹在旁又解勸好大會,才慢慢停了。她看外麵天色黑了,兩人一同出了屋,把雙雲雙紅叫了回來,便回廚房做飯了。世明隻呆坐著,一口接一口地吸煙。

自那天鬧了要扔了春福之後,世明果然沒再提過關於“野種”的一個字,平日裏在家裏或見了田妹一句硬氣的話也沒有了。村裏人那麼說的也少了,幾乎沒人再提了。興賀卻因玉勤生春福的事得很多不中聽的話,好幾個月躲著人走,有時候一連在家六七天都不出門。轉眼半年已過,雙雲雙紅將近五歲,春福也過了半歲,他好像應了夏天田妹的話,長像越來越像玉勤,又與世明連像。何程氏與何老栓老兩口見了,都完全放了心。到河邊洗刷沒再選時間。村裏的媳婦都像把那茬子事忘了似的,見了世明一家人笑色如常,田妹柳枝榮嫂等幾個走的近也像原來一樣常串了門跟玉勤嘮。

世明這日子見春福很像他,心頭的結漸漸就都散了,每天有了閑空,就抱一會,左看右看滿意許多,除了入秋何老栓逝世那幾日,他天天都有笑色。何程氏的心難安很多天,想何老栓沒看上孫子幾眼就伸腿去了,死後又怎麼能走的安穩,活著雖不中什麼用,可天天看著春福長大,等聽到幾聲“爺爺”再走也不遲,偏他連一年半載也撐不住了。

轉眼又是一個年關過去,臘盡春來,春福十個多月,能爬會站。雙雲雙紅都很懂人事。看見世明與何程氏抱著春福玩,有時拍著手鬧著要一起玩,可每次那樣,都吃一次白眼,之後就怏怏的到一邊玩去了。玉勤見了幾回,隻不好多說,隻背地裏對她們說:“你們不要再到奶奶麵前鬧了,看著哪裏好玩就去吧,別下河玩水就好了。”雙雲雙紅聽不全懂,也能會一點意,不是回她們的新房裏捉迷藏就是出去到最近的何香那裏去了。玩夠玩累了,又回新房床上睡著了。

孩子們漸大,玉勤卻更忙了。雙雲雙紅漸漸長高,穿的隻多不少,雖說渾身上下都是棉紡粗布,可也得鮮明幹淨。一家人穿衣隻有玉勤一人紡織。何程氏前兩年還紡些,自從何老栓死後就再也沒紡過,隻說眼睛更看不清,手腳也跟不上,紡不成白折騰了料子。玉勤一人便將紡織漿染的事都應下了,白天與村裏的榮嫂田妹幾個合手漿線織布,忙得飯都難吃安穩一口,到了晚上收了工,隻等春福睡著了,起身到雙雲雙紅屋裏看看,又把油燈端到紡車前,待將近子時紡好了兩個棉穗;又去新房裏給她倆掖嚴,才**歇了。

日子展眼入了二月底,二月二十九就是春福的生日,全家人都無比欣喜。何程氏更與玉勤世明不同,說周歲上最好試一下孩子的誌向,於是在西屋裏堂屋裏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堆玩意,什麼舊的三字經硯台毛筆,還有鐵環鐮刀等,各樣都齊全了。然而剛到二十九的那天夜裏,玉勤就試到春福與以往不同,未到天亮竟渾身發燙,她忙叫醒世明,“春福他爸,看看孩子怎麼了,渾身火燙的,快一起去看醫生。”世明醒來揉了眼細看,這時春福竟被燒的氣喘微微,連眼都睜不開,叫幾聲也沒回應。他猛的一驚,登時大哭:“春福,兒子,不要嚇我。”玉勤隻催“他爸,快別等了,穿好衣裳去看醫生要緊。”世明這才手忙腳亂的穿衣提鞋。

何程氏在西屋聽到世明的哭聲,又聽他叫“兒子”,猛的一驚,忙起床穿衣,出了屋。這時世明和玉勤正要抱著春福去看醫生,她忙上前攔住看,因天沒亮,什麼都看不清,隻把手往春福額頭一放,似剛煮熟的熱雞蛋一般,幾乎暈了過去,忙說:“快——快,找醫生。”世明應聲,大步出了院子,玉勤隻在後麵扶著何程氏一步一蹣跚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