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沉(1 / 2)

從往事中驚醒,我才發現我站在新居的落地窗前,手指輕撫的還是白色華麗的鋼琴,輕柔的風徐徐吹著,雲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身離開,他總這樣,知道該在什麼時候給我獨處的空間。

天陰沉沉的,要下雨了。

以前我總以為我長得夠大了,然而每每這種時候,我卻發現自己是那麼無能為力。每一天,我總以為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能把握自己了,但每一次,我卻隻能像這樣醒著,全然地束手無策。

小時很喜歡在山坡看海,海麵上漁火越晚越多,這邊一點,那邊一點,近處遠處全是朱澄的火點,星辰般的繚亂。這船的繚亂,常常會教人看出神。我還沒有幼稚或無知到會喃喃自語問自己海的盡頭是哪裏。我知道海的盡頭是那裏,就在我發呆坐著的這裏。地球不是圓的嗎,當然也不是那麼圓,但繞了一圈還是會回到原點,所謂的盡頭是寫詩用的,增添一點夢幻和美感。

我這種缺乏想象力的清醒實在是對青春的辜負。不是說“人不輕狂枉少年”嗎?有時我覺得我好像在不自覺中放棄了什麼,不過那是什麼,模模糊糊的。

是的,這世界這麼大。當然在這山坡上,看著海上那漁火點點,我就會這麼想。我等不及要離開這裏,看看那廣闊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擺脫這種考試背書的日子,擁有自己的天空。成長的程序是這樣的緩慢,我簡直等不及。等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春天,然後夏天才會來;等這個考試熬過,還有下個考試在等待;等頭發長了又短、短了又長,鏡子中的我還是顯得籠統一樣。日子是這樣的瑣碎反複,實在教人按捺不住。

或許做個藝術家也是不錯的,起碼可以刻畫下這片常看的海……

再度醒來時外頭在下雨,那種毛毛細細的雨,隨著風歪斜地飄打在人身上。先前時候,就已經在下雨了,到現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我最討厭這種雨,一絲絲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麼黏人、那麼藕斷絲連--不止是討厭這種雨,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雨。東北季風每年刮來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還像記號般的烙刺在我骨髓裏頭;每年季風一吹,冬雨一下,那陰濕寒刺的水氣就如刺般鑽進我每個顫開的細胞,侵襲到我身體深處裏頭,時間嘩嘩地一下子就在顫抖中倒流。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幹燥過。陰暗潮濕發黴的灰黑色角落,染塑著我的第二性格。

我想,我需要一顆太陽。

轉過身才發現雲天還熟睡著,那阻礙我翻身的罪魁禍首是他橫抱在我腰上的手臂,他說我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寶貝,看來即便在夢裏他也不舍得放手。

雲天的懷抱暖暖的,我將頭靠向他的頸項,整個人鑽進他懷裏,暖暖的,在他懷裏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他被我的動作驚醒,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更加抱緊我。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靠近他。

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是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租書店、圖書館借了一堆漫畫小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句話就混雜在那堆東西當中。

有道理吧!這句話。人是從自己的眼睛和立場角度去看東西與事情,你不是動物就無法知道動物的感受,但野性的東西既沒有文明的素養和成見,又少了自憐與卑微的感傷,更不會像人一樣的流淚痛哭,當然應該是不會為自己覺得難過才對吧。

所以大衛勞倫斯說得沒錯。我也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受了傷,身體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著成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麼的幹脆,我從來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裏看到過任何哀怨的神色。

生活的煩惱我想是有的。煩惱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種飽暖不足的恐慌;難過則得經過某種意識形態及文化素養的轉化,一種文學性的自憐感傷。

隻是我幾乎被保護得不知人間疾苦了,雲天根本連我微皺眉頭也見不得。雨季期間我習慣性的憂鬱著,這是從時雨身上傳染到的。

常常,現實和真實,在這裏我會弄混淆。更實是一種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實心的;現實是抽象的社會性概念,必須麵對的壓迫。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但這種分別是必要的。真實是人死了不再會需要錢,現實是人死了還要什麼錢。季風是一種真實,翻花的雨傘和潮濕是現實。但它們同時存在,分別是必要的,卻也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