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條、一幅幅的挽聯,追頌左公的功績,表達人們的哀思:
光佐中興,功在社稷。
伊犁一勝,南越三捷,軍威國威,光大鹹同。
星隕閩江,生榮死哀。
駕鶴而去,邦國殄瘁。
軍機大臣翁同龢的挽聯寫道:
蓋世豐功猶抱恨,臨分苦雨敢忘情?
另一位軍機大臣李鴻藻寫道:
諸葛大名垂宇宙,空同西極過昆侖。
最令人關注的,還是左宗棠為自己所作的那一副挽聯,叫做“自挽聯”。
上聯是:
痛此日騎鯨西去,七尺軀委殘荒草,滿腔血灑向空林,問誰來歌騷歌曲?聽琵琶塚畔,掛寶劍枝頭,憑吊鬆楸魂魄,憤激千秋,縱教黃土埋予,應呼雄鬼;
下聯寫道:
喜今朝化鶴東歸,一瓣香祝還本性,三生月現出全身,願從此為樵為漁,訪鹿友山中,訂鷗盟海上,消磨錦繡心腸,逍遙半世,竊恐蒼天厄我,又作勞人。
這副挽聯,上聯悲憤雄豪,下聯瀟灑浪漫,左宗棠這個性情中人自描自畫,惟妙惟肖。
公祭結束後,左宗棠的靈柩,被送回原籍湘陰左家塘肖家墳山安葬。
左宗棠死了,左公行轅前,沒有了寫著“肅靜”、“回避”字樣的燈籠,取而代之的,是罩上白紗的長明燈。沉重的死亡氣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盞盞白燈,以及軍營裏馬頭上、炮口上和刺刀上裝飾的白花,宣告了一個強者生命的終結。在一個本來可以奮起抗爭、抵禦外侮的時代裏,左宗棠應運而生,應運而崛起,成為朝廷的中流砥柱。他早已是二等恪靖侯爵,東閣大學士,太子太保,一等輕騎都尉,可以身穿皇家賞賜的黃馬褂,在暮年還出任兩江總督和南洋通商事務大臣。這個男人坎坷了大半生,也風光了二十多年,但外侮未除,他就退出了曆史舞台,再也不能報效災難深重的祖國。
左宗棠走了,法國的軍隊還在攻打台灣島,他們的軍艦還在東海耀武揚威。左宗棠活著時,曾與他們擺開決戰架式,發出“渡海殺賊”的動員令。他們知道,左宗棠是一頭雄獅,一頭憤怒的雄獅,他的存在,就是對入侵者的威脅。左宗棠身邊,有一大批能征善戰的將領,聽從他的號令。但是,左宗棠一死,他們便群龍無首了。
左宗棠生前,最不服氣趾高氣揚的英國人。他在收複新疆時,考慮過再借外債。但他說,借外債來收複國土,是他這個大臣的罪過,即便要借,也決不向英國人伸手。
左宗棠發現英國領事在上海租界豎起“華人與狗,不許入內”的牌子,勃然大怒,命令侍衛將牌子搗毀,沒收公園,逮捕人犯。
左宗棠進入租界,端坐在八人抬的綠呢大轎中,身穿黃馬褂,頭頂寶石和三眼花翎,手執鵝扇,麵容威嚴。租界當局知道這位中國官員的脾氣,立即換掛中國龍旗,外國兵警執鞭清道。現在,左宗棠死了,他們會不會暗自慶幸呢?
俄國人對左宗棠一直是尊重的。他們的使者同左宗棠交往,對他敬佩有加。左宗棠為了從他們手中收回伊犁,親自坐鎮哈密,嚴陣以待,等候談判桌上的消息。他帶去的棺材表明,他為了收複國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壯士長歌,不複以出塞為苦”,左宗棠的錚錚鐵骨,和他麾下的湘軍勁旅,令俄國人不敢輕開釁端。左宗棠走了,俄國人的心情,想必是比較複雜的。
左宗棠去世了,也許,李鴻章的心情最為微妙。他知道左宗棠臨死也不會原諒自己。一個月前,他在天津與法國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輿論嘩然。中國軍隊在戰場上確實取得了重大勝利,他卻在一份喪權辱國的條約上簽了字。有人說,這是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絕後的奇聞。領銜反對的人,就是已經逝去的左宗棠,他說的話,深深刺激了李鴻章。
左宗棠怎麼說的?他說:對中國而言,十個法國將軍,也比不上一個李鴻章壞事。他還說:李鴻章誤盡蒼生,將落個千古罵名!
左宗棠的指責,掀起了全國輿論的高潮。眾怒難犯啊,李二先生自然狼狽不堪。但他並不服氣。他惱怒這個湖南人不懂官場潛在的規則,以及中國貧弱的國情。他也不喜歡左宗棠的那些下屬。他們都跟著左宗棠指責自己。他一氣之下,指使親信潘鼎新和劉銘傳等人,陷害“恪靖定邊軍”首領王德榜等人,要將他們充軍流放。
左宗棠生前知道了此事,上書為屬下鳴冤叫屈,眼看就要翻過案來。現在,左宗棠死了,主戰派的旗幟倒了。李鴻章麵對這個看不慣他的軟弱妥協的時代強者的死亡,終於鬆了一口氣。誰還會像左宗棠那樣嚴厲地指責他呢?他以自己的洋務經驗,與列強周旋,不惜代價地講和,就不用顧忌有人戳他的脊梁骨了。
不錯,李鴻章感覺到自己的時代到來了。不過,在躊躇滿誌的同時,也許他也感到了絲絲悲涼。中興重臣一個個在他前麵逝去,林則徐早就歸天了,他的老師曾國藩也已不在人世,現在左宗棠又永遠閉上了眼睛。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能把大清王朝繼續支撐下去嗎?茫茫九州,複興的希望在哪裏?也許,大清的氣數已經耗盡了。
左宗棠死了,消息傳開,有人悲痛欲絕,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茫然失措。但是,那些頭腦清醒的國人,卻悟出了一些道理。
左宗棠這麼一個忠肝義膽、文武雙全的大人物,為什麼壯誌難酬?為什麼對外妥協的大臣屢屢得逞?是不是朝廷出了問題?天下有誌之士,繼續為清廷賣力,是否值得?這種思考,使許多清醒的國人覺悟,不願再為腐朽的清廷賣力。
左宗棠自幼傾慕諸葛武侯,以這位古代的名臣自況,其實,他自己作為中國曆史上的一代名臣,比之於他的那位前輩,或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左宗棠的一生,備受先賢激勵,蘇武飲血茹毛,威武不屈;張騫關山萬裏,溝通西域;班超沒筆從戎,西戎不敢過天山;祖逖聞雞起舞,擊楫中流;史可法慷慨殉國,魂傍梅花;那些人,那一段段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都有仰天長嘯的悲壯,都有可歌可泣的精神,令他景仰,令他唏噓,都是他效法的榜樣。但是,有誰能像他一樣,率領一支軍隊遠征,所向披靡,收複大片國土?
左宗棠身後給人留下的最強烈的印象,可以用一言而蔽之:他為我們的祖國,收複了六分之一的大好河山,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左宗棠乃千古一人。
在左宗棠去世之前,大清帝國贏得了自鴉片戰爭以來真正意義上的中興。這個中興,由一係列衛國戰爭的勝利組成。許多曆史學家,把這些重大的國防勝利,視為“晚清中興”最主要的標誌。而在這一係列勝利中,左宗棠始終在唱主角。
民國時期,南京中央大學一名文史教授曾說:
唐太宗以後,對於國家領土貢獻最大的人物,當首推左宗棠,實非過譽。
還有幾位曆史學家說:中國曆史上有四個永遠打不敗的將軍:漢朝的韓信、唐朝的李靖、宋朝的嶽飛和清朝的左宗棠。
這些話是否言過其實,我們不加評說。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左宗棠不愧為同治中興的名臣和一代名將,是對國家領土貢獻最大的人物之一。
應該說,中國在晚清的一段時期,即從1870年到1884年的十四年之間,得以有一個建立在一係列國防勝利基礎上的“晚清中興”,是與左宗棠這位中興名臣的國防態度和國防實踐分不開的。那時候,法國有一位評論家指出:亞洲是在三大強國——俄國、英國和中國的手中。而在左宗棠去世之後,大清帝國再也沒有一次足以與之相提並論的史績。
左宗棠是時代造就的英雄。但我們不能忘記,他是含恨而死的。即便他鞠躬盡瘁,也無法力挽狂瀾。一個封閉落後的社會,在戰亂的歲月裏,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盡管英雄輩出,卻無法挽救腐朽王朝的頹運。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朝代,左宗棠徒懷指點江山的豪情,徒有秋風掃落葉般的霸氣。他盡了自己的努力,他收複了新疆,保衛了台灣,但他在最高決策層孤掌難鳴,無法找到一劑神藥,挽救大清垂亡的肌體。
從年輕時代開始,左宗棠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在思考西部國防的時候,很難喚起別人的共鳴。幸虧有一個和他一樣感到孤獨寒冷的老人,和他一拍即合,相得益彰。所以,他在晚年回到福州,直奔林公祠,以新疆的收複,告慰林則徐的在天之靈,也想借林公的威望,提高官兵的士氣。但是,中法戰爭如此收場,又有誰來告慰左宗棠呢?如果他的在天之靈有知,獲悉清廷於當年10月份下詔,在台灣建省,台灣成為中國的第二十個行省,也許他會感到自己的努力,畢竟沒有白費吧。但是,如果他又知道,當年11月28日,喪權辱國的《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在北京交換批準,他又會作何感想呢?
左宗棠走了,帶著悲憤,也帶著希望。中國,在水深火熱中煎熬;中國,也在水深火熱中覺醒。左宗棠在謝世前的日子裏,從學者林琴南的口中得知,他的學生嚴複,正在翻譯《天演論》、《原富》、《法意》等外國名著。他的另一些學生,如鄧世昌,如詹天佑,如薩鎮冰,也將把燃燒在他心中的富國強民的希望,在後世承傳下去。
左宗棠在他的時代,是一個先驅者,特別是在國防和外交方麵,他看得太遠,走得太快,真有些“世人皆醉我獨醒”。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在中國積貧積弱的時代,保持著強健的心態,希望用自己的抗爭,阻止國破家亡的悲劇延續下去。盡管沒有群英會,他也要獨領風騷。他心中的希望,跨越那個已成昨日黃花的滿清王朝,將在新的時代,由後人前仆後繼的奮鬥,才能最終實現。
左宗棠懷著這種希望,鞠躬盡瘁,做了他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也許,這就是他生命的最高意義吧。
10月12日,清廷設置總理海軍事務衙門;並批準台灣建省,以劉銘傳為首任台灣巡撫。
左宗棠的靈柩要回家了。江浙關隴的士民聽到消息,奔走哀悼,如同失去了親人。
11月1日,左宗棠遺體運抵湖南省城長沙。
1886年12月10日,左宗棠的靈柩下葬在善化縣八都楊梅河柏竹塘的山陽。墓碑上刻的文字是:清太傅大學士恪靖侯左文襄公之墓。他靜靜地躺在那裏,直到將近百年之後,隨著一聲爆炸的巨響,一度出土。好在有人令他重歸墓穴,直至今天,接受人們零零星星的祭奠。
左宗棠離開甘肅時,所過之處,人們往往在山穀之間為他修建祠堂,以表明對他的紀念。他去世後,浙江、福建、江南、江西、陝西、甘肅、新疆、湖南各省,紛紛列上他的功績,請遵敕建立專祠。
光緒十五年,光緒皇帝親政,賜祭一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