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鋒駭人,馬鬃上那一股股與土腥味混雜在一起的酸腐汗臭,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隨風穿過牆,穿過簷,穿過一層層錦鏽帷簾,撲麵而來,堵進咽喉,讓人喘不過氣。
浦之上一個王朝的碎片
這塊猩紅色的石頭上當年鑿下的台階依稀猶存臨安城像一片枯葉飄蕩在驚天大洋中,無邊的風,無際的浪,無涯的夜。
她就是在墨一樣的夜色中逃出來的,帶著兒子趙圼,以及兒子的同父異母弟弟趙晟。
向南邊去,向南邊去,南邊那蒼涼陌生的青山綠水也許還殘存一絲生機?不知道。
已經容不得她細想了,背後烽煙彌漫鐵蹄聲聲,她連一句驚叫、一聲歎息都不得不迅速噎進肚子裏。
宮殿、龍椅、雕欄玉砌,這一切都如煙如霧頓時消失,眼前惟剩崎嶇的山路與深不可測的河流。
兒子,她的兒子,一路上這個剛剛九歲的黃口小兒不停地仰起頭,瞪著一雙稚嫩的大眼問要去哪裏,我們要去哪裏?她含著淚茫然四望。
要去哪裏?隻能問命運。
命運把他們從臨安帶到溫州,又從溫州帶到福州。
福州濂浦村的這個碼頭簡陋得隻有一塊猩紅的石頭,它那麼醒目地佇立在閩江水的邊沿,似乎傲慢,卻又有掩飾不住的孤單與冷寂。
世間萬物應該都各自有命吧,這一塊石頭,它的命運千年獨立難道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這一天趙宋王室孤兒寡母像受傷的水鳥,一路悲鳴著跌跌撞撞而來。
已經有人提前在石上為他們潦草地毫無章法地鑿出一道道兩三寸左右寬的小凹痕,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碩大的、蒼老的蜈蚣驚恐地趴在那裏~~姑且算是台階了。
那是人走的嗎?不是啊,連牲口踏上去都還有滑倒的可能。
然而,不能挑剔,不能猶豫,不能卻步。
二十六歲的楊淑妃咬住牙,暗籲一口氣,一把揪緊兒子,在一二七六年三月慘白的陽光下一腳跨下船,跨到濂浦的土地上。
無論如何,這就是她的碼頭,宋朝的碼頭。
碼頭其實是有名字的,叫邵歧渡。
第一個看中岸邊那塊猩紅色大石頭,將它當成渡口的人據說姓陳。
姓陳的祖先最初駕一葉扁舟撒網打魚途經這裏時,或許就是被那塊石頭的色澤與形態所吸引。
他卸下槳,跨下船,坐在上麵悠哉抽上一筒煙。
天高雲淡,百鳥翻飛,清風徐來,淺陽微照,日子在這樣的時刻變得十分簡潔平靜,像一株恣意生長的榕樹一樣,根橫長,葉縱生,無拘無束。
直到他站起來。
他站起來時不經意回轉了身,雙眼刹時就不由自主地眯起來。
是的,就是在那個瞬間,土地豐饒的身姿與綠草殷勤的召喚一齊向他湧來,他整個人一顫,隻覺得心在那個瞬間猛然充盈起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相信自己獲得了神示這是一塊值得托付生命的地方。
他決定在這裏開始自己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遠大工程。
邵歧渡不過,現在村子裏的人百分之九十不姓陳,而姓林。
姓林的人不是那位打魚老陳的後代,他們的祖先是當兵的,唐僖宗光啟元年年跟隨後來被封為閩王的王審知兄弟從中原南下,進駐福建。
兵荒馬亂的日子捱過去之後,終於該收起長矛大槍,找一塊敦厚的土地男耕女織春播秋收了。
村子便被林姓的人充填得漸漸豐滿熱鬧,有了街,有了市,有了阡陌桑田,有了冒起炊煙的參差農舍。
明朝時村裏的人口有過不太確定的統計四百多口。
那麼宋朝的時候呢,究竟有多少?沒有人說得上。
有記載的是在宋元豐年間,即公元一〇七八至一〇八五年,福州的人口達二十萬以上,據說已經是當時全國六大城市之一了。
這期間,濂浦作為一個所求不多的小村莊,也漸豐滿,漸興旺。
為了便於停泊與行走,人們在江岸邊那塊猩紅色石頭旁,用青石砌出了台階。
古渡新渡並排而立,互為映襯,互不幹涉。
一直到那時,渡口作用都不太被重視,泊些船,卸些魚,晾些網,諸如此類。
長年臨水而居的人,對與水有關的一切都了然於心,早已縫隙大張的腳趾,岸邊無論哪塊石頭都別想拿紹歧古渡邵歧波他們開半絲玩笑。
船停在岸邊,隨便找塊凸起的木樁將纜繩一係,就悠然離去了。
如果打算去城裏購物或者往鄰村走親戚,解了繩,腿一抬,一步便跳上甲板。
然後哼著小曲,舞起竹竿,在石塊上用力一撐,眨眼間船就箭一樣躥出去了。
渡口的對岸是海拔九百六十九米的鼓山,因為頂峰有一巨石如鼓,每當風雨交加,便有簸蕩之聲,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