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他不大福大貴想嚇著對方,所以故意把腳步弄得很重。

他穿著千針萬線密密納出來的厚底布鞋,鞋底叩擊在青石板上,叭噠叭噠地響開來,音樂般悅耳。

少年起初以為是父母從田裏回來了。

他多少有點內疚地放下書,想過去幫他們把農具接過,但轉過身,猛一抬頭,怔住了。

請問貴姓?商人笑眯眯地看著他,搶先問道。

免貴姓陳。

大名昵?宜中。

陳宜中?商人歪著頭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句。

少年沒有從商人臉上看出敵意,正相反,他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友好已經那麼細密地彌散開來,與空氣相融在一起,鋪天蓋地。

盡管少年不是個喜歡交際的人,他還是禮貌地後退一步,躬身抱拳作個揖,輕聲道請問先生何事?商人並不急於答,他瞄了一眼少年剛才看的那本書,又上下把少年打量一番。

然後他清清嗓門,朗聲說,恭喜了,將來公子勢必大福大貴陳宜中注意到對方民居外的石鼓說這話時,將右手高高舉起,猛地往下一砍,這是為了強調,也為了讓他相信。

他臉微微紅了。

說實在的,他相信,信極了。

盡管窮得家徒四壁,但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未來懷疑過。

大福大貴?似乎有些俗氣,但無論是居廟堂之高縱論天下,還是處江湖之遠馳騁邊關,哪一樣最終不是歸結到大福大貴之上呢?天生我材必有用,陳宜中閉起眼都望得見自己明晃晃的前程。

然而,那一直隻是他深藏於心的秘密啊,自始至終,他連父母都不曾吐半字,不料這位陌路人竟可以這麼不容置疑地點破。

他不免有幾分吃驚。

那一刻,他聽到一聲脆亮的巨響,聲音來自腹部深處,似爆竹的炸裂。

然後,整個人就隨著花朵般四濺的紙屑冉冉升騰,漸漸在山之巔,漸漸在雲之上。

聞達於諸侯,這個夢想原先或許僅是一捆卷疊整齊的綢緞,靜靜地碼在櫃子上,這一刻卻被商人突然鋪展開了,每一根錦線都閃出迷人的光澤,撩動心扉。

商人不是戲言,為了證明自己的眼光毒辣,他決定將最心愛的女兒一生的幸福賭進去,他說你給我做女婿吧,小女美貌多才賢良端莊,年紀也正好。

陳宜中稍有猶豫。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程序理該如此的,他如何是好?但他心裏真是萬分欣喜。

士都可以為知己者死,何況這位知己居然還攜帶了一份紅顏厚禮。

當然,相比較而言,知音的從天而降,實在比一場如意婚姻的突如其來更打動他。

他抿住嘴,努力表現出必要的矜持,然後後退一步,對著這個商人,這個未來的老丈人,又深深地做了一個揖。

在身子的俯仰之間,他對自己許下諾言絕不辜負他,絕不辜負自己若幹年後,當陳宜中終於在朝中手握重權、身居萬人之上大福大貴當起右丞相時,他再次想起當初在永嘉老家,在低矮的茅屋前,在竹籬笆圍出的小院裏,商人滿臉紅光說出的那句話。

福是夠大了,貴也夠多了,算起來已經達到仕途巔峰了,怎料想卻偏偏恰逢一個動蕩之秋,整個國家已經破絮般千瘡百孔,元軍來了,又來了,兵鋒如刃,鐵騎如犁,一路勢如破竹。

他有什麼辦法?沒有。

不過一介書生罷了,手無縛雞之力,拿不了刀,架不起槍,鐵馬兵河從來沒有入夢來。

想了又想,最多想到去議和,也就是跟人家商量看,能不能慈悲為懷,能不能網開一麵。

而議和終歸是需要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這些他好像還做不來,自己不去,派陸秀夫去。

禮部侍郎陸秀夫不是性格沉穩遇事不亂嗎?王朝的苟存,百姓的苟活,都維係於三寸不爛之舌和一臉缺乏章法的媚笑之上。

但是不行。

從伯侄到君臣一步一步退而再退,一直退到最狹小的胡同角落了,人家還是傲慢地絕不鬆口。

就是說要斬盡殺絕哩。

就是說要連根拔除哩。

就是說連一點喘息的可能都不肯給哩。

一個江山已經在手三百多年的王朝,竟至於找不到一寸勉強立足之地了,每一片瓦每一掬土,人家都要統統吞盡。

或許可以遷都?走為上。

一百多年前,大宋都城不在臨安,在北邊的汴京。

被金兵一打,打到南邊的臨安,搖搖晃晃,王朝好歹還是又持續了一百五十多年,歌舞照樣升平,商女隔江仍舊從容高唱後庭花。

那麼,為什麼不效仿呢?反正是隻爛葫蘆了,依樣來畫是最便捷簡易和最有成功可能的。

他將這個道理陳述上去了,說得很盡力,每一句話都扯動肺腑,太陽穴青筋暴起,鼻涕眼淚紛紛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