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吃驚,以為聽錯了,這話怎麼可能從李庭芝嘴裏說出來的?元軍從圍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斷派人招降,有的是宋降將來,有的是韃子的使臣來,他們無一例外都沒有活著走出揚州,而招降書,李庭芝都舉到城頭,公然燒掉。
甚至連已經成為元軍籠中羊的德祐皇帝和謝太後也下澹之態一個王朝的碎片了詔,下了兩次,讓李庭芝將城門打開,連他們都降了,卿尚為誰而守?是啊,為誰而守?都降了,長江沿線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忙不迭地舉起了降旗,降旗將大宋天空遮蔽得如同一張失血的臉,蒼白得駭人。
李庭芝其實心裏也有惶惑,那天他麵對舊皇的使者,牙緊緊地咬著,眼一波波地發熱,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老淚差點奪眶而出。
奉詔守城,難道又要奉詔降城?蒼天啊,這是什麼世道很長時間以來,他不斷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心軟,不許心軟大丈夫胸懷天下,為了天下大業,代價總歸要付一些的,就如同為了秋收,春種時得將到口的穀子變成種子,大把大把地往田裏撒去,不能吝惜,吝惜就不會有更多的收成。
他相信這是真理。
他相信人人都該遵循這個真理。
個體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一個東西,人生來就該為更恢宏的偉業而獻身,義無反顧,義不容辭——麼多年,他一直往自己體內灌人這種養分,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好,日複一日腹中已經壘起一座山,它們巍峨地鴦立在那裏,支撐著他的全部行為。
但是,這些日子以來,在刹那之間,他還是會猛地一怔,潛伏在腹底深處的那座山似乎開始飄移,開始鬆動。
他不願出現這樣的事,他不願自己柔弱如婦人。
已經無天子可忠了,而他無論如何還得忠於自己的內心呀。
秉性不是一天兩天突然生成的,它是經過幾十個寒暑克己修煉的結果,猛地要改,他改不了。
他照樣將德祐帝的詔書一把火燒掉了。
還有另兩封詔書,是元皇帝忽必烈遞來的,第一封讓他降,第二封赦免他的罪,也就是說其實有生的路擺到他的跟前,可是他沒有猶豫,一視同仁,仍是燒仍是殺使臣。
事情已經做絕了,沒有退路了,按朱煥的看法,這個人是揚州與泰州剛愎而且不可救藥地自私,為了他個人虛無飄渺的所謂忠義氣節,全城幾萬人卻要付出無辜的生命。
可是突然之間他為什麼又吐出降這個字?朱煥是想問這個為什麼的,在問出答案之後,他才敢道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老實說在數月之前,他其實就已經絕望了,襄陽和樊城不是比揚州更堅更固無數嗎?最後的下場如何?它們是前車之鑒,徒勞的掙紮隻會讓百姓受更多的苦。
春秋大業畢竟隻屬於帝王,跟老百姓何幹?可是不待他開口,薑才卻先大聲嚷起來,薑才說,不,不降李庭芝沒有接口,而是轉過頭問朱煥你昵,你什麼意見?朱煥雙拳迅速一抱,話卻沒有立即出口,他還在斟酌。
李庭芝沒給他時間,口氣加重追問道,你的意見是降還是不降?聽大人的,大人如果要降……我說要降了嗎?李庭芝臉黑得像鐵鍋。
朱煥再抱拳行個禮,心裏七上八下的。
這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昵?他糊塗了,得琢磨一下。
這時他看到李庭芝從座位上站起,走幾步,站到他們中央。
這個年且六十歲的男人,這一年缺衣少食的日子已經把他磨損得比七八十歲的老漢還要蒼老衰弱,沉甸甸的盔甲之下,僅剩嘎嘎作響的伶仃瘦骨,可是他仍吃力地把身板挺得直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