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3)

漫長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要熬的時間還很長。

總之得熬住。

不知身後木然端坐的母親究竟怎麼想的,又怎麼忍心讓他待在這張不倫不類的龍椅上受這個罪。

真的太沒意思了,每天到這裏無非聽大臣口沫四濺地爭來辯去。

多奇怪,國勢已經滄落到這種地步,帝國的下一步還不知將邁往何處,這些自詡國家棟梁、中興良才的家夥,為什麼還日複一日不停地臉紅脖子粗地為權為利寸步不讓?還沒爭夠嗎?三百多年來,所謂文治煌煌,滿朝柔弱文臣在嘴皮子上卻從來氣勢洇洶地刺刀見紅,單一個慶曆黨爭,就爭得頭破血流,結果兩敗俱傷。

宋人議論未定,而兵已渡河,這個說法沒有道理嗎?還不足以引以為鑒嗎?國難當頭,連他這樣的無知少年都懂得該到了精誠團結、齊心協力的時候,那些大人為什麼仍舊豬頭豬腦地懵懂?比如楊亮節,楊亮節是國舅。

國舅當權不是沒有先例,如果能耐齊天,如果這是太平盛世,楊亮節自可以萬人之上地大包大攬獨享大權。

可是如今行不行呢?不行了。

兵權在張世傑手中,滿朝惟有他還曾出生人死地與元軍真刀真槍大戰幾場過,而且有戰功,而且有勝績,而且他自己又那麼誌得意滿。

排兵布陣之事,就由著他去吧,國舅你又何必跟他爭長論短勢不兩立?比如陳宜中。

陳宜中是趙是最熟悉的朝廷大臣了,父親趙椹在世時,就見到他的身影,然後弟弟趙黑即位,還是他跑前跑後。

他跑出什麼結果?國勢江河日下,王室一瀉千裏。

都已經這樣了,心本來早該虛得沒有半絲底氣,噤若寒蟬、聲若蟲鳴才是,怎料他竟還是大著嗓門,跟陸秀夫、文天祥這樣那樣勁較個沒完沒了。

趙屋不解的東西太多了,大人的世界如此複雜險惡,他總是想不明白也繞不過去,那怎麼辦昵?他想逃。

他一使性子,一摘襆頭,那些還爭得臉紅耳赤的人頓時一愣神,然後倒是立竿見影馬上團結起來,他們隻有在這時候才會達成共識,才會一起大驚失色地仆地叩求使不得呀萬萬使不得母親也認為使不得。

母親說,這個皇位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母親還說,我們現在是什麼?什麼都不是了啊,無非一個工具,一個符號,一個象征而已。

所以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大宋這個氣若遊絲的名號,咬著牙也要把皇位坐下去,非坐不可。

趙星伸出舌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他發現,說到最後一句時,母親眼光飄遠了,兩聰起了一排宛若脊椎骨似的凹凸,原來她正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啊。

趙是打了個寒戰,這一刻他似乎有點明白母親了。

母親一直更願意人們稱她淑妃而不是太妃,母親始終對眾臣恭謙地自稱奴家,她哪時哪刻在乎過兒子的皇位?她在乎的不過是王朝的平安。

王朝平安了,他們才能平安。

皮如果不存,毛自然也就無所依附了。

那好吧,那就繼續吧,繼續這無趣的日子,無趣的皇帝生涯。

得過且過。

浦一個王朝的碎片好幾個清晨,楊淑妃都是在小鳥喧鬧的鳴叫聲中醒轉過來。

鳥的叫聲伴有器樂般的彈奏聲,嘩嘩嘩嘩響過一陣又一陣。

夢裏不知身是客了嗎?仿佛回到臨安城裏,回到深宮大院之中。

借問卷簾人,卻道是榕樹哩。

屋外的榕樹棵接一棵,參天蔽日,根須曳地,風過,它們歡天喜地齊聲鳴唱了起來。

這是一個榕樹的王國,從唐代起福州這座城就有了榕城的別稱。

臨安也有榕樹,在某個路口某個街邊巍峨端立,形態優美而雅致,但那時楊淑妃不過將其當成普普通通的樹而已,與柳樹、樟樹、鬆柏並無二致。

直至身處福州,直至枝枝葉葉鋪天蓋地,她才知道,榕樹的特性畢竟不一樣,它比柳樹堅硬,又比鬆柏柔軟,還比樟樹親和。

蔡襄,楊淑妃想起這個仁宗趙禎和英宗趙曙朝的臣子,他就是福建人,福建興化仙遊人。

說起來楊淑妃多麼喜歡他的字,渾厚端莊,淳淡婉美,展卷一閱,立即春風撲麵。

大宋三百多年才子俊傑無數,在書法上卻隻有他與蘇軾、黃庭堅、米芾一起,如四大巨峰高高挺立在那裏,讓人須仰視才見。

這個看似並不樂於求新立異的謙謙君子,在三十二歲和四十四歲兩度出知福州期間,竟有一個浪漫奇特的舉動在福州至泉州一兩百公裏的道路兩旁種植榕樹。

如果從空中往下看,福泉路上蜿蜒而去的那兩道黝黑樹影,便恰似飽蘸墨汁大筆寫下的一撇一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