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治平三年,即一〇六五年,從越州移知福州的另一個福建人張伯玉突發奇想,下令全城編戶浚溝七尺,植榕種榕。
就是從那時起,福州綠蔭滿城,暑不張蓋了。
越州後來改稱紹興了,山陰、會稽兩縣屬之。
也就是說,那是楊淑妃的老家啊。
一個叫張伯玉的既喜酒又嗜詩的老頭,從生她養她的故土,來到四麵環山的福州。
那時候他肯定不會料到,兩百多年後,會有一個會稽的女兒,在這風雨飄搖的多事之秋,憂傷地站到枝葉繁茂的榕樹下,滿心瘡痍。
真奇怪,在出知越州甚至更早以前在其他各處為官時,張伯玉無非對興教辦學情有獨鍾,並未聞其有種樹癖好,為什麼單單到了福州,到了晚年,突然樹興大發?大都督府衙署的大門外那兩棵大榕樹就是張伯玉親手種下的。
晨昏時分,楊淑妃總忍不住憑窗眺望。
那些葉子,多像一隻隻睜大的眼睛,它們在發問,問天下興亡,誰堪責?好幾次,她都有了衝動,恨不得馬上去找塊地,弄個樹苗,也挖坑培土種下一棵。
或許若幹年又若幹年後,她蹤跡全無了,宋家王朝蹤跡全無了,隻有那棵榕樹還蔥蔥蘢蘢地佇立那裏,日複一日昭示著什麼、表達著什麼、懷想著什麼。
這很難嗎?不難。
這是生命力多麼旺盛的一種樹啊,隻要有一捧土、幾滴水,浦癟爆一個王朝的碎片宋帝行宮外的這兩棵榕樹現已列入福州市十大榕樹之列即使在牆頭石縫,它都會苗壯地長成。
可是,她卻一直沒有動手,心已慵懶。
晨昏時分,她有時會讓兒子趙屋同她二起臨窗看樹。
樹無語,而母親內心卻萬語千言難以訴說。
兒子,如果你能像榕樹就好了如它一般堅靭、蓬勃、生機盎然。
口述十三村中榕樹時間二〇〇七年四月十五曰星期曰晴口述人王美仙女五十歲林浦村計生幹部小學一年級輟學我們村在水邊,所以榕樹特別多,現在村裏麵幾百年以上樹齡的榕樹大概還有近二十株。
最古的是斷橋邊的那兩株,也很奇怪,那兩株樹一棵是白榕,一棵是紅榕,兩株長在橋的兩個側麵,將橋抱住,所以有傳說它們是許仙和白娘子的化身相會在斷橋邊。
要講化身,最奇特的其實還是平山閣前麵的這兩株榕樹。
我們以前也不知道伊是什麼時候栽的,都說這兩株樹是趙裏、趙胬的化身。
這兩個皇帝被元兵追得沒辦法,隻好離開濂浦,但他們很不舍得。
在這裏多好,山清水秀的,老百姓對他們又好,不知比去海上漂蕩舒服多少倍。
兩人在廣東死了以後,就化身這兩株榕樹,回到濂浦。
我們村裏的人都是這樣講。
前幾年市裏槁榕樹普查,在樹上麵釘了一個牌牌,一看才知道原來樹是元朝時栽的,兩株樹都進入福州市十大榕樹之列。
你看年代這麼久了,這兩棵樹都還這麼茂盛,平時我們村裏人都愛在樹底下閑坐聊天。
有一年到台風,右邊的那一棵被刮歪了,好像快死了,但很快又沒事了。
而且很好玩,你看它們從兩邊一左一右往中央長,葉子都快碰到一起了,很親熱的樣子,兩兄弟嘛,斷橋旁的古榕浦一個王朝的碎片趙星隨母親終於又一次來到濂浦,還是在邵歧碼頭登岸,還是一腳踏上那塊猩紅色的大石頭。
從江邊往平山閣而去的是一條狹窄的小道,七八百米長,像一根腸子,彎來繞去,上麵隻淩亂鋪著一些石條,並不平整,縫隙很大,縫隙之間全是汙泥黃土,碰上雨天,馬上爛出一地渾濁的泥濘,每一腳踩下去,鞋都不好拔出,吱呀吱呀地響。
趙屋和母親第一次登岸的時候,還僅是兵馬都元帥。
他其實始終沒弄懂這究竟是什麼官職,聽上去像是從容統領了千軍萬馬似的,以他九歲的年紀,多少滑稽了點。
第二次從福州城裏退下來,再登岸,再走這條狹長的小道,不一樣了,他已經是大宋第十七位皇帝了。
到了此時,他已經慢慢從當初的懵懂與反感,漸漸能夠將這個角色認可了下來。
由不得他不認。
行朝簡陋粗糙,卻是麻雀的五髒,禮數一應俱全。
滿朝文武的三叩九拜,一口一個的萬歲,怎麼也得把他拜得認下這個事實。
這當然僅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他也不斷被北方那群陌生的、他從沒見過的大人所提醒,提醒他是大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