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是這個身份,而是普通的平頭百姓,那麼多兵那麼多馬那麼多長矛大刀怎麼會那麼不依不饒地一直追逐而來,不將他殺了滅了就不肯罷休?一夜又一夜,趙圼都做著情節各異的噩夢。
在夢中他或者好好地在草地上走,突然卻一腳踩上了蛇,蛇纏繞上來,他連忙去扯,一用力,腳下的地卻猛地垂直塌陷下去;又或者他成了一隻人頭獸身非羊非牛非人的怪物,肚子很鼓,腿卻很短,有隆隆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來,抬頭一看,竟是天黑壓壓地一寸寸壓下來,直壓得死死抵住他的頭頂,他想推開,可是找不到手,手沒了,腳也一絲力氣都使不上……若是以前,第二天他肯定會把這些夢說給母親聽的,讓母親將他摟住,摸摸他頭,安慰他幾句。
可是現在,他不敢了,也不想。
母親無論在他還是在其他人麵前,都將嘴角往兩耳方向扯上,艱澀地弄出笑意。
但她的消瘦真是日漸一日,兩腮已經顯見凹了進去。
這時,趙墾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男人,他即使尚無力安撫母親這個女人,至少不該再讓她平添憂愁與感傷。
但他不添,別人也不添嗎?別人其實不僅僅指腳步日漸逼近的元兵,還包括一些自己的臣子。
比如福建製置使王積翁,每回進覲,眼見著他的神色越來越閃爍不定,眼珠子滑來滑去。
換了以前,一個小小的製置使要想進得殿來見上龍顏,那是何等千難萬難的大事,他感激涕零都惟恐不及,哪像現在,現在他一臉被人占去便宜的優越感,行禮草草,跪拜匆匆。
哼趙星從鼻孔裏發出不滿。
母親卻使來眼色。
無人時,母親將他手拉住,低聲道忍卯浦之五一個王朝的碎片母親又說,嚴重的不是他拜見我們時的態度……話到這裏,她咽住了。
趙圼不明白,那什麼更嚴重?他急著追問。
母親卻搖搖頭,對他短促一笑。
趙是看出來了,母親的笑其實與哭沒有差別,那麼就是說她已經發現了什麼,或者說是預感到了什麼?會是什麼昵?母親說別問了。
但願什麼都沒有,如果……萬一……萬一有你以後就會知道的。
趙墾所謂的知道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從夏天到秋天他坐上皇位剛剛幾個月,張世傑就進殿來低聲稟報了兩條消息,第一條是元兵逼近了,另一條則跟王積翁有關——那個王製置使不太對頭,情況不妙。
看來得走,張世傑說。
得盡快走張世傑又說。
張世傑掌管軍務,雙方兵力、能力此時惟有他才最有發言權。
禦道旁的禦風亭禦道街他不說打而說走,無疑宣告了一個事實敵人的車子轟隆隆地來了,而我們隻是小小的螳臂,根本不是對手。
趙墾看到,母親在那個瞬間整張臉刹時駭人地慘白,仿佛周身的血一下子都被抽幹。
接著母親向他靠近,摟緊他的肩。
一股徹骨的冰涼從肩頭被那隻手揪住的地方開始,迅速傳遍他的全身。
走?往哪兒走?他茫然四顧。
母親也茫然。
他們本來就已經像兩隻斷線的風箏,任由風吹到東又吹到西,連掙紮都無從下手。
張世傑意識到自己嚇著孤兒寡母了,連忙放低聲音,輕柔地說,福州城看來是不太安全了,走吧,我們再退回濂浦村吧。
他的意思是,這些日子,兵其實並未都進城,大部隊還紮在村裏,船也屯在那裏,所以無論如何隻能先回到那裏,然後再尋思下一步。
於是他們又上了船,又到了濂浦,又踏著那塊猩紅的石頭禦道街石碑上了岸,又走過窄窄長長的羊腸道,又住到了與朱熹當年執教過的濂江書院相鄰的平山閣。
從四月底離開濂浦往福州登基,到離開福州回到濂浦,日子僅僅過了六個月多一點點。
繞了一圈,生活其實任何長進都沒有,甚至更糟,前程更凶險莫測危機四伏。
幾日後,福州城果然出現了曄變,元軍兵臨城下時,閩府尹王剛升一把將城門打開,浦之上一個王朝的碎片這些唐代留下的石件被隨意扔在村道旁是王積翁讓他這麼幹的,他也挺樂意。
又得走了,這下子連濂浦這樣的小村都不得不訣別。
那天大雨如注,天地灰蒙蒙地連成一體,而由平山閣通往邵歧碼頭的那條小道,已經腐爛得那般不堪,恰如他們的心情,恰如他們的帝國。
七百多年後,這一條路還始終保留著,隻是原先鋪在上麵的青石條已經被水泥所取代。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有台胞回鄉投下一百多萬元修路,於是全村縱橫交錯的青石路都由原先古色古香的風味褪變成平板僵硬的水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