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凍的護城河水慢慢繞著幾近破碎的城流淌,飄著城中經冬枯落的梅花,明明已經死去的花,寒冷的風中卻似乎仍留存著那生前清冷的香。
慢慢傳來的還有城中不絕的哀音,人去琴還在,那此刻彈琴之人是誰?
琴音中有尖銳的悲傷,似葉梳蟬的逼人,有縱橫的悲怒,又似葉心誠的狂氣。
竟一時分不清,肩上雲火也不禁不安,用力的蹭著他的臉,伸手拍了拍雲火,李殷棄笑道:“沒事的,我們什麼沒經過?”
雲火忽然淩厲的一聲鳴叫,李殷棄轉身見了身後那人,冷道:“這麼晚了,你在亂跑什麼?”
河水映著流雲如碎,那人一笑,仰首看著走到近前的李殷棄,負手而立,卻是一派貴氣天成。
李殷棄看著心中就是一動,此情此景,如何想到此生還能再見?
“全軍待發,就等將軍一聲令下攻城,將軍此刻卻是策馬獨遊,真是好興致。”
李殷棄一笑,並不答話,翻身上了馬,又回首向那人道:“今日事了了,明日得了空,便教你練劍。”
李殷棄說罷,策馬向城下而去,身後慢慢響起另一種樂音。
策馬回首,李殷棄隻見那人在河畔,吹響一枝葫蘆絲,如柔柔哀歎,含重重悲喜。
李殷棄一笑,轉首看向那座城的時候,眼中微弱的一點柔色便再不見,對手下將士道:“攻城!”
一聲令下,便是修羅再現。
那日攻打蘭棹城,便以為是破陣最後一戰,然而落日之時,城門漸漸開啟,風雪之中隻見一人慢慢走來,卻又轉瞬不見,隻是那一瞬間一個模糊的身影,李殷棄卻仍是認出那人是誰。
卻還是不曾料到,葉無傷竟能以身祭陣。
以身祭鬼神,啟死門,楚軍和李家軍一入之下,萬人之眾,無一生還。
而那日鬼門未破,楚軍死傷慘重,未取戰功,楚將朗翮當即大怒,李殷棄冷笑,楚國國君昏庸,派來的大將也是草包,甚至不必他出場,隻消靈兒幾句話,朗翮便服帖了起來。
然而蘭棹城被圍已近一月,浮屠城下安中然和耶律薛離也是相持日久,怕也不日便會分出勝負,而蜀軍攔在定波城,更甚是那南漢君主為何也要如此多事,嶺盤穀中設計劫了楚軍糧草,若是再不能取勝,即刻回軍定波城,朗翮所帶這一路楚軍便也是孤軍深入,處境不比耶律薛離更善。
所以,今日定要破城。
然而城下之陣已是陣局經換,開過死門,那陣中惡鬼邪神肆虐無常,而今又是葉梳蟬坐陣,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雖說鬼門是葉梳蟬一手所創,陣路全通,然而竟能在他眼下神鬼不知的過陣進城,鬼門陣可算是葉梳蟬今生得意之作。
思及此處,李殷棄不由冷笑,連葉無傷都死在鬼門之中,此陣當真可聞名天下,更勝神楓,隻不知如今,那葉梳蟬又該是何種心思?
但再怎樣驚顫神鬼的陣法,可經得起流火覆陣?
李殷棄一揮手,便是衝天一聲利響,火光驟起,流火矢破空射入陣中,流亂沒入,而先衝入陣中的將士俱是背了桐油,雪地上瞬時火光懾人,桐油濃重的焦香,寒冷的冬夜一時也變得灼燙,一如當年大古蓮城被毀去的夜,一樣濃烈的淒涼。
李殷棄靜靜的看著那照耀天際的大火,鬼門之中,神鬼無論,格殺勿論。
李殷棄腰間長劍緩緩而出,指向蘭棹,淡淡道:“殺!”
城頭之上,梳蟬的手半懸在空中,見著眼前棋盤,遲遲不肯落子,卻是手上一暖,被握住了手,慢慢落下了一子,滿盤驚雲。
心誠道:“我知道這很難,即便是我,第一次在雲海城外設下鬼門的時候,也覺著很難,可是一子既落,再無反悔,非生即死。”
梳蟬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拈起一子,道:“我知道二哥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可也絕非濫殺無辜之輩,我們今日所為,全是今生罪孽,可也是今生不得不為,而這樣亂世,最輕賤的當然便是人命,從帝台至此,一路所見,全是如此,蟬兒心裏當然明白。”
心誠歎道:“你若是終於明白,隻怕心裏更痛。”
“痛又如何?都是自己求來,我們這樣的人,若是自己都不能讓自己好過,又能指望誰呢?”
梳蟬似有輕笑,唇邊卻全是苦澀。
“你在怪我?”
心誠雙手撐在棋盤上,冷冷的看著梳蟬,劍眉斜飛入鬢,映著城下火光眼中幾乎噴薄一片赤焰。
而兩人竟是在蘭棹城頭,隻擺了一張桌子,桌上一幅棋盤。
一子終又落下,梳蟬並未抬首,隻淡淡道:“這個時候,我不想跟二哥爭執。”
“隻是不想?”
“對,隻是不想!”梳蟬驀然抬首,看著心誠,也冷冷的,“難道我不該怪你?”
兩人隔著棋盤冷冷的看著彼此,那冷是裹著霜的刀鋒致命的冰冷,卻也是河上細碎的冰層將融時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