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爸爸葬禮上的媽媽 (2)(1 / 2)

“一顆豌豆。”她說。她的腦子裏沒有了翡翠的概念,可是卻有豌豆,這很奇怪。

那一天,距車禍的發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吧。爸爸像是算好了自己會有如此劫難,要給他的老媽媽留下一個念想。

嬸嬸是葬禮上最活躍的人。她穿著一雙白底黑麵的帆布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輕快地跑來跑去,攙扶這個,招呼那個,耳朵上兩個圓圓的金耳環甩動得像要飛起來,臉上的笑容可以稱得上快樂。

真的,她應該快樂。爸爸死了,十歲的弟弟快要離開這個城市跟他媽媽舒一眉走了,留下來的房子毫無疑問由她來處理。這是一個天大的實惠。家人聚集的時候,嬸嬸站在爸爸的遺像麵前,不容置疑地地對大家宣布:“長子不在,我們就要來照顧老娘了,這任務不輕,就算有房子做補償,也未必抵得辛苦。是不是啊?”她把頭轉過去,用眼色示意叔叔,希望自己的丈夫站出來附合一句。

當時叔叔悶坐在一旁抽煙,死活都沒有開口。他反感她這麼說話,可是又不敢公開製止她。叔叔一直都害怕嬸嬸,害怕她的伶牙利齒,她咯咯的肆無忌憚的笑聲,她那根尖尖的伸出去戳到他腦門上的食指。從戀愛的時候男人就怕女人,怕了漫長的十年,還會一直怕下去。

所以,葬禮上叔叔的表情跟嬸嬸迥然不同:嬸嬸是快樂的,叔叔是悲哀的。手足同胞的悲哀,牽心連肺的悲哀。

弟弟原本不叫“弟弟”,他的學名叫趙安迪。爸爸從小喊他“安寶兒”,姑媽姑夫叔叔嬸嬸都跟著這麼喊他。

爸爸葬禮的前一天,媽媽舒一眉下了火車,走進這個家門。她第一次聽見親戚們叫這個名字時,就皺起眉頭問:“誰叫安寶兒?”得知這個乳名是爸爸叫出來的,她嘴唇抿了抿,大概是想要說什麼,看在一群悲哀的親戚的麵子上,最終沒有說。

過了一會兒,她把弟弟叫到旁邊去,很客氣地征求他的意見:“安寶兒這個名字不好,太滑稽了,以後你的同學會笑話你。改了吧,好不好?”

弟弟心裏緊張,完全沒有了自主意識,隻是點頭。

舒一眉獨自思索:“改個什麼小名才好?趙安迪肯定是太嚴肅了。叫你迪迪呢?也不好聽。迪迪,嘀嘀,聽上去好像在叫喚一輛汽車,是不是?”她仰起臉,想了一會兒,輕輕地歎口氣:“真麻煩!這樣吧,我叫你弟弟好了。弟弟也就是男孩的意思,簡單明了,又不別扭。”

可是弟弟自己有點別扭。舒一眉的決定在短時間內改變了所有人對他的稱呼,此後的幾天中,趙安迪滿耳聽到的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弟弟。這使他覺得自己忽然成了全世界人民的弟弟――不是奶奶的孫子,舒一眉的兒子,姑媽的侄子,小表妹的哥哥,而是一個讓他倍感屈辱的稱謂:弟弟。

到他將來長大成人,結婚生子,須發斑白,他永遠改變不了這個可笑的名字。他一生一世都是全世界人民的弟弟。媽媽為什麼沒有替他考慮考慮?她如此匆忙又不負責任地把這個稱呼擲給了他,就好像一張板凳的腿斷了,主人不高興麻煩木匠,隨手抓一根樹棍折了折,拿一顆釘子敲進榫洞裏,巴掌拍了拍,說,就這樣吧。

弟弟決定抗議。這個少言寡語的孩子,他以拒絕吃飯來表明自己對這個名字的態度。

全家人不知何故,圍著他驚慌失措,問長問短。弟弟緊抿著嘴唇,就是不說話,一句不說。

最後還是舒一眉走過來,盛一碗飯,夾兩筷子菜,輕輕地往弟弟麵前一推。弟弟的防線一下子崩潰了。潰不成軍地崩潰。他偷看著舒一眉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餓,從來沒有這樣餓過。他低下頭,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飯,然後自己去洗幹淨了這隻碗。

絕食抗議沒有起任何作用。甚至誰都不知道他是因為名字而絕食。

姑媽小聲地對叔叔說:“可憐的孩子,他怕她。”

這個“她”,當然指的是舒一眉。

其實說起來,弟弟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有舒一眉這個人。那一年他也許五歲,也許六歲,總之是在讀小學之前的某一天早晨。那天他用一雙剛剛吃完肉包子的油膩膩的小手,翻找出了媽媽舒一眉的照片。那照片被爸爸藏在電視機櫃裏的一堆磁帶和產品說明書下麵,扣在一隻暗紅色的硬紙盒中。弟弟的小油手剛把照片抓到手裏,樂滋滋地慶幸自己發現了家中的一件新奇物品時,爸爸從晾衣服的陽台上飛鳥一樣地撲過來,搶走了弟弟手裏的東西。“安寶兒!”爸爸氣急敗壞地提高了嗓門:“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手!”

弟弟抬頭看著他,不知所措地張開兩隻手。

爸爸強調:“油!油啊!”

於是弟弟才明白,自己的油手差點兒玷汙了這張美麗的照片。

又過了兩年,弟弟上小學之後,弄清楚照片上美麗的女人是他的媽媽。弟弟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想,所謂的“媽媽”就是照片,藏在紙盒裏的東西,也可以貼在牆上看看。他開始觀察周圍小朋友的媽媽,留心她們的長相,衣著,發型。他很驕傲,因為她們都沒有他的媽媽好看,沒有照片上的那個人年輕,沒有那個人臉上謎一樣的笑容和花朵兒一樣張開來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