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葬禮前的一天,姑媽給他換上一件幹淨衣服,拉起他的手:“安寶兒,走,去火車站接你媽媽去。”
弟弟愣怔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
去火車站。接媽媽。誰是媽媽?為什麼要去接那個人?
弟弟很被動地跟著姑媽去了火車站,接到了從照片上走下來的舒一眉。
當時的感覺非常奇怪,好像一直一直在電視裏熟悉的一個人,看著她說話,看著她走路,看著她轉頭微笑的一個人,突然咚地一下子跳出電視機,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麵前。弟弟不能夠適應這種變化。他緊張,不安,目光躲避著不看舒一眉,反而去看那些下車的旅客,看著他們表情疲憊、須發蓬亂地從他身邊過去,箱包的拖輪與水泥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大人們拚命攥緊了孩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會被人販子拐走。從列車軌道上飄出來的氣味中,有一種來自遙遠地方的陌生。跟眼前這個漂亮的“媽媽”同樣陌生。
姑媽小聲提醒弟弟:“叫你媽媽。叫!”
弟弟喉嚨幹澀,怎麼努力也發不出聲音。
“叫啊!這是你媽呀!”姑媽甩著他的手。
弟弟幹脆把手別到背後,讓姑媽碰不著。
姑媽恨鐵不成鋼地跺著腳,對舒一眉抱怨:“這孩子怎麼就這麼金口難開啊。”
舒一眉轉過身,淡淡地說一句:“那就算了吧。”
姑媽回手就在弟弟手臂上擰了一把,又無奈地拍了一下他的頭。姑媽的手很大,手掌又厚,拍打人的時候很舒服。可惜姑媽的家裏不能夠收留弟弟,因為姑夫不同意。姑夫個子小,心眼兒也小,每天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心裏反來複去的就盤算一件事:今天有沒有吃虧?所以姑媽對弟弟說,不留在她家裏也好,省得姑夫往後防賊一樣地防他。
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出站台,回家。是爸爸的那個家。因為爸爸不在,短短幾天已經變得空蕩、零亂、有頹敗之氣的家。
舒一眉在前,弟弟在後,姑媽夾在這一對陌生的母子之間。舒一眉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短風衣,絲襪緊緊地裹住她圓潤的小腿,腳上的皮鞋是咖啡色,看樣子很柔軟,因為走在水泥地上沒有嗒嗒的令人厭煩的聲音。
姑媽覺得弟弟這一天的表現像個癡呆兒一樣。她生怕舒一眉誤以為弟弟真的癡呆,對弟弟的第一個印象不好,總想著要幫弟弟補救一下。在出站口,她回頭等弟弟上前,扯扯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去,幫你媽提個包。”
弟弟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釘子一樣地固定在原地,雙腳無法動彈。
姑媽威脅他:“你十歲了,該知道懂事。”
弟弟擺出一副要原地後轉的架勢。
姑媽隻好告饒:“好好,不去,不去。”
釘子鬆開,雙腳又邁上前去。穿著一雙不那麼新的三十五碼藍色旅遊鞋的腳,腳踝細細的,細得連襪子都掛不住,耷拉下來趴在鞋口,兔子的兩隻耳朵一樣忽閃忽閃,腳步卻沉重和拖遝。
姑媽小聲地歎一口氣,自言自語:“一對冤家呀!”
弟弟抬眼偷看舒一眉走路的背影,看著米黃色風衣的後擺在她的腿彎處起起落落,微風蕩漾。他心裏別別扭扭地念著兩個字:媽媽。
墓地裏的褐色爬蟲經過緊急磋商,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繞過眼前高高的木牆,尋找一個繼續前行的方向。
於是,它們的兩條觸須揚起來,前後左右地搖晃轉動,試圖在短暫的時間中製造出一個具有雷達效果的磁場,從而決定自己選擇往左還是往右的道路。
其實原地後轉才是最好的選擇,它們為什麼沒有想到呢?是因為它們沒有脖子,所以腦袋無法轉動,眼睛隻能夠看到前方嗎?應該幫幫它們。可憐的小蟲子,當了這許多人的麵,找不到一條可以走過去的路,多麼難為情!
弟弟再沒有多想,果斷地從人群中擠上前去。先是移動了一隻腳,插進前方兩個大人的空隙之間。憑著這兩個人身上濃重的煙味,他認出他們是爸爸單位的同事,劉叔和楊叔。接著弟弟扁過身子,吸起肚皮,又移動了另外一隻腳,將空隙擠開,身子插進去。他感覺劉叔不耐煩地動了一下胳膊,好像要罵人的樣子,一低頭看到是弟弟,才沒有發火。弟弟趁機超越他的身軀,又走了一步,在稍前一點的位置上站穩。
有什麼東西,柔軟又帶點堅硬,觸碰在弟弟的肩頭。與此同時,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點像甜橙切開之後指尖留存的清香,細細地、絲絲縷縷地鑽進弟弟的鼻腔。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很響很響的噴嚏,響得姑夫回過頭來對他瞪著眼睛。弟弟有了負罪感,也覺得這個噴嚏打得不是時候。他不自覺地縮起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