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才發現剛剛肩頭碰到的柔軟物體是媽媽的手肘。他偷眼看著這個手肘:被裹在米黃色布料裏麵、卻仍然是媽媽身體的一個部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忽然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興奮和驚奇。他很高興甜橙的花香是屬於媽媽的,非媽媽莫屬。相反,如果橙香來源於另外一個女人,比如姑媽,比如矮小尖刻的嬸嬸,他就會繼續打噴嚏,打到窒息,打到死。
然後,弟弟注意到了媽媽的手臂正在發抖。細微地戰栗。如果不是他跟她貼得很近,幾乎就無法察覺。不不,不光是手臂,她的整個身體都在哆嗦,衣服和身體間摩擦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老鼠在廢紙堆裏不停地穿梭而發出聲響。
弟弟緊張起來,猜想她是不是病了?之前他就觀察到了媽媽在葬禮人群中的孤獨:獨自一個人來(順便說一句,她拒絕了住在爸爸家中,寧可出錢去住旅館),獨自在爸爸墓地上放下一束金黃色矢車菊,獨自一個遠離人群站在路邊。誰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悲哀?同情?無所謂?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弟弟自作主張地想,所以她才會哆嗦,一個人心裏有事不說出來,心事就會變成小蟲子那樣的東西鑽進皮膚,皮膚會刺得很疼,疼極了就要哆嗦了。
弟弟不想幫那幾隻找不著方向的蠢蟲子了,他想幫助舒一眉。不管怎麼說,舒一眉現在病了,難受,他要幫幫她。
可是,弟弟還沒有想好怎麼幫的時候,兩個農民工急匆匆抬來一桶攪拌好了的水泥,在土堆旁邊蹲下去。其中的一個人用鐵鍬把墓坑象征性地又挖了挖,另一個人就用兩隻手端起爸爸的骨灰盒,將它放入泥坑。這個人的十個手指甲糊滿水泥,端起骨灰盒的時候漫不經心,好像從快餐店裏花五塊錢端起來一個裝滿了米飯和炒豆芽燒雜燴的快餐飯盒似的。
人群中有了輕微的騷動。親戚們開始放開聲音哭。嬸嬸的哭聲像吟唱。姑媽哭得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叔叔的聲音尖細悠長,叫人心裏難受。更多的人排著隊走上前去,往墓坑裏扔花,一些粉紅色的玫瑰和淡綠色的百合。反正這些花束不能從墓地帶回家去,就讓它們陪伴著死者的骨灰吧。
舒一眉的叫聲在這樣的時刻顯得非常突兀。某種程度上,它打破了氣氛的莊重和悲哀,讓葬禮染上了些許戲劇性的驚詫。
舒一眉是這麼叫的:“你們殺死了他!你們趙家的人親手殺死了他!”
在姑媽、姑夫、叔叔、嬸嬸同心合力的圍剿中,舒一眉扭動肩膀,拚命掙脫,眼睛裏帶著痛徹的瘋狂,直到在快要封好的墓地旁癱軟,昏暈。
幾年之後,已經十五歲的小夥子趙安迪回到海邊小城過暑假,借住在姑媽家中。他跟姑媽提起了葬禮上的這一段插曲。小夥子尖銳地問姑媽:“那時候她恨你們嗎?”
姑媽在包餃子,指甲上沾滿白色的麵粉,頭發裏散發出韭菜和肉餡的混合氣味。她搖頭說:“不知道。也許吧。她以為我們家裏的人攔著你爸爸,不讓他去南京,去找她。她覺得要是你爸爸當初帶你去了南京,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爸爸為什麼沒有去?”
姑媽茫然:“為什麼?我不知道。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
“那麼,”弟弟又問,“你們恨她嗎?恨我媽媽?”
姑媽把雙手擱在麵盆邊,想了一會兒,說:“不恨。”
可是在當時不是這樣的,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認為舒一眉是瘋子,神經不正常。十年前她丟下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離開小城,離開丈夫,一去不回,卻在葬禮上指責別人是殺害她丈夫的凶手,這不是瘋了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