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弟弟弄不清楚舒一眉每天的工作是做些什麼。她在他的世界中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一個來無蹤去無影的電腦遊戲人物一樣的人,一個在有限的空間裏給自己留下了無限多的空白的人。
早晨,六點半鍾,鬧鍾準時用一種古怪的電子合成音在弟弟床頭大叫:快起床了!起來呀!快起床快起床!快起床了!……弟弟一驚,來不及揉眼睛,骨碌一下子先爬來,再坐一分鍾,讓自己醒得透徹一些。然後,他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穿襪子,穿鞋。碰到陰天,窗簾還沒有拉開之前,屋子裏很暗,他就必須開燈,免得胳膊和腿總是伸進同一隻衣袖和褲管,或者襪子穿反了,鞋子穿顛倒了。
之後,他去衛生間洗臉刷牙。動作是程序性的,刷牙照例左三下右三下,洗臉是順時針方向摸三把。從前爸爸隻要看見他這麼洗臉,就要戲謔地叫起來:“哎呀,小貓洗臉啊!”現在舒一眉不看他洗臉。弟弟想不出來,如果偶爾看見一次,她會怎麼說?
再接著,要蘸水把腦後翹起來的一小撮頭發捋直。這不是舒一眉的規定動作,是弟弟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他腦後的那一撮頭發像雞冠,稍稍不留神,就要神氣活現地“怒發衝冠”,惹班裏同學尤其是坐在他身後的學習委員陳秀兒的笑話。弟弟在班裏是新來乍到的人,凡事容易成為大家的笑柄,所以他時時事事都對自己的形象保持警惕。
最後一道工序,是對著鏡子紮好紅領巾。左邊的一角搭在右邊的一角上,繞一個圈,伸進領口,再掏出來,從圈扣中穿過去,輕輕地拉平。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有點複雜,特別是對著鏡子做的時候,弄不好就把方向搞反,繞來繞去做不成圈扣。從前這件事情是爸爸幫他做的,爸爸彎著腰,肩膀平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指頭三繞兩繞,紅領巾就服服帖帖裹住了弟弟的脖子。爸爸接下來攬過弟弟的肩,輕輕一拍,這就表示:一切妥當了,可以上學去了。
舒一眉沒有為弟弟做過這樣的事。她隻是要求他:“別把自己弄得像個流浪兒!”
其實弟弟並不清楚流浪兒到底是個什麼樣,他按照自己的理解來領會舒一眉的話,那就是:要整潔幹淨。他在早晨十分鍾的梳洗時間裏,盡量把自己收拾幹淨。雖然舒一眉一次也沒有打開房門,走出來檢查弟弟的個人衛生。但是弟弟認為舒一眉是看得見一切的,她用不著打開房門就能夠清楚一切,這屋子裏四麵八方都是她無形的眼睛。
最後,弟弟輕手輕腳走過客廳,去廚房吃早飯。早飯已經由舒一眉在前一天晚上安排好了:一袋保鮮奶,一根香蕉,兩片塗了果醬的麵包。星期二麵包會換成意大利蛋糕,也可能是瑞士蛋卷。星期四則變換成包子或者小酥餅。如果是包子,舒一眉會另外留一個紙條,寫上:微波爐一分鍾。如果是酥餅,事情就更複雜一些,舒一眉留給他的紙條上會有更多的指示:將微波爐的“火力”鍵旋轉至“烘烤”,“設定時間”鍵調至四分鍾。
一切都無懈可擊,像瑞士鍾表一樣準確,精細。有一次弟弟的好奇心發作,蒸包子的時候讓微波爐多轉了半分鍾,結果包子的麵皮板結起來,收縮成了一團牛筋一樣堅硬的東西。又有一次烤酥餅,弟弟自作主張削減了一分鍾的烘烤時間,他驚訝地發現,小酥餅拿出微波爐的時候,對著火的一麵雖然已經微燙,背著火的一麵卻還是涼的,連表麵凝固的豬油都沒有解凍。
弟弟明白了,時間是由舒一眉確定下來的一種準則,別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輕易改變。不可以打碎它,也不可以肢解它。
在這個緊張而匆忙的時間段裏,舒一眉的形象總是缺席的。
她在睡覺。
夜晚工作,到淩晨回家,然後睡覺。周末兩天,弟弟在家,起床的時間稍早:十點或者十一點。其餘五天中,常常會在午飯之後的時間才走出房門。
如果有一天起得早了,她就頭疼。臉色蒼白,眼神恍惚,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像是電視報道裏的那些犯了毒癮的人。而且,她抱怨說,精力不能集中,影響了她晚上的工作。
舒一眉對她的工作看得很重,她要養足精神,去對付那場戰鬥。
弟弟悄無聲息地吃完早飯,把牛奶的包裝袋扔進垃圾桶,桌上的麵包屑用抹布掃成一小撮,再劃拉到水池裏。他又踮著腳尖走回自己房間,拎起書包,打開房門,閃出身,回手把房門重新鎖上。這時候他才在樓道裏把書包背到肩上去。因為書包很沉,背上肩的時候動作幅度比較大,鉛筆盒裏的東西總是嘩啦嘩啦響得厲害,必須出了門再背,才不至於有響聲吵醒熟睡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