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3)

陽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聲被岸邊的嘈雜湮沒了,渡船仿佛全然無聲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艙門口,小心翼翼地朝裏望了幾眼。

艙裏侍立著七八個隨從,中間一張黑漆雕花木桌旁,坐著兩個人。

年輕的一個錦衣華服,靜靜地望著江麵,若有所思。

旁邊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錦衣,卻將兩隻袖子捋得老高,劈著兩條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著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氣,朗聲笑道:“幾位客官——”

艙裏諸人都回頭來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來瞧瞧,幾位客官有沒有什麼不滿意?”老板娘說著,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齊整的牙齒,襯著抹得殷紅的雙唇,格外惹眼。

然而幾個人俱如茫然未見,瞥了一眼便各自轉回臉去。隻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興致,依舊笑嘻嘻地看著她。

老板娘心裏發慌,勉強笑著,又問:“茶點可還合意?”

“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華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話打斷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張抹了幾層白粉的臉,直紅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這時,忽聽“琮”的一聲,竟有琴音響起。

起初極低,漸漸揚起,顯見得彈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臉上最後一抹笑容也不見了,使勁咬了幾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來。

屋裏一個侍從首領模樣的人,皺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說什麼。

“孫五,”少年衝他擺了擺手,“且聽聽。”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遠,到得極遠處,忽然有女子開腔唱道:

“——夜來雨過,桃李將開遍”

是個泉水激石般的聲音,清且潤的感覺,仿佛直透肺腑。

“紅圍綠繞庭院,可惜無人見

曉擁鏡台懶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誰言!”

少年眼波一閃,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過頭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似乎都掠過一絲驚訝。老板娘見他們隨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靜心傾聽的模樣,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再按一按鬢角,隻覺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軟花殘,望池塘碧草

暗淡綠窗晨朝,坐到參星高

人情薄似輕雲飄

奴家心中恨,向誰道!”

如同扯出一串珠子,丁丁冬冬地落下,輕快無倫,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鶯柳下啼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要屏息靜聽,生怕漏去了一點半點。

然而調子陡然一轉,變得低緩幽怨起來。

“小窗驚夢,簾外蟲聲懶

彈指風光流轉,芳華為誰殘

天道無常人道難

奴家心中苦,向誰歎!”

唱到這裏,聲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衝破一道隔牆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護盈盈淚

一枕寒愁難銷,猶聞風刀摧

休問人間理何處

奴家心中冤,向誰訴!”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後一個“訴”字隻在若隱若現之間,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絕,讓人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仿佛也隨著起起伏伏,待到終於落定,竟不知那一點餘韻是何時飄散的。

屋裏的人皆不做聲。

良久,少年靜靜道一個字:“好。”

卻不往下說,伸手往桌上端茶,孫五搶上一步,將半杯殘茶潑了,重新倒出一盞來,遞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對著氤氳水氣出了一會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卻“呀哈”一聲怪笑,對少年說:“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落在你老子手裏了,沒想到,還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話。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說:“琴好,曲子也好,裏頭的意思,就更好。你們費了這麼大的事,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到底是要訴什麼冤?”

“那是——”

老板娘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隔牆女子的一聲輕歎打斷了:“請容民女麵稟。”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問:“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戲都唱到這一出了,想不見你熬得住麼?”

少年一笑,衝著牆那麵高聲說:“好,你說吧。”

牆後先無聲息,然後琅環響動,是女子走動的聲音。又過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讓,屋裏人人都覺得眼前一亮。仿佛極年輕的一個女子,也沒有人仔細去看,隻覺得來了一陣和風似的,吹得人人從眼裏到心裏都熨帖。

女子走到近前,從從容容地跪下,口稱:“民女給蘭王爺、大公子磕頭。”磕完了頭,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兩人,誰也沒有出言否認。

邯翊試探地問一聲:“小叔公?”

蘭王靠著椅背,闔起雙目,擺一擺手。

邯翊轉向麵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視之態,視線所及,看不清麵容,隻見鬢邊牙雕般的一段頸。不知怎麼,無端地一陣慌亂,自己也想不到的話,脫口而出:“起來回話吧。”

蘭王忽然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連忙低頭喝茶。

蘭王一笑,又闔起眼睛。

女子站起來,依舊垂著頭,款款地道一聲:“多謝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轉了一圈,還是落在她臉上,此時卻鎮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乍見以為是個年輕女子,此時細看才知道不是。麵貌雖然年輕,然而眉宇間的一股風韻,卻非三十年華不可得。若單論長相,也說不上是絕色,但嫵媚之中,別有幾分亢爽英氣,看起來格外動人。

便問她:“你叫什麼?”

女子回答:“民女姓顏,花名一個珠字。”

“原來你是青樓女子。”

“是。”顏珠說:“民女以前在青樓為生。”

“那顏珠不是你本來的名字吧?原本姓什麼?”

本是隨口一問,然而等了許久,不見回答,不免覺得奇怪。仔細看去,才發覺顏珠臉色蒼白,眼中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動,便岔開了:“你到底是含了什麼冤呢?”

顏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說道:“民女確實有冤要訴,卻不是為民女自己。”

“為誰都不要緊,你直說好了。”

“是!”

顏珠隨手抽出攏在袖中的一方手絹,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後輕巧地一揮,順勢又收在袖中。這一個青樓女子慣有的動作,在邯翊看來,卻是十分新奇,雙眼一直跟著轉了過去,等再回過神來,已經漏過了她前麵的一句話。

“……她是民女在樓裏時候的姐妹,後來她嫁了齊大老爺,來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攔著她的話,問:“你是為了齊家那個命案?”

“大公子明鑒。”

邯翊淡淡一笑,說:“這不該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該到倉平府大堂上去說。”

原以為她會大失所望,而她卻隻是不動聲色地答聲:“是。”頓了頓,又說:“民女有樣東西,想要呈給王爺、大公子。”

“是什麼?”

“是幾本賬簿,王爺、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點頭說:“拿來看看吧。”

顏珠走到門口,叫一聲:“紅袖!”門外候立的丫鬟紅袖進來,手上捧著一隻小箱子,顏珠打開拿出兩本雙手遞了上去:“這都是從齊家得來的,請王爺、大公子過目。”

邯翊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陡然間吸了一口氣,來回仔細看了好幾遍,坐著思忖了半天。猛抬頭見蘭王正望著自己,便將賬簿遞了過去。

蘭王粗粗地掃了一眼,便丟到一旁,口中說:“你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