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翊又隨手翻看了幾本,將賬簿都收到箱子裏,交給孫五,吩咐他:“好好收著。”
“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著顏珠問,“這些賬簿怎麼會在你手裏的?”
“不敢瞞大公子,這是徐淳徐大老爺交給我的。”
“哦?”邯翊更覺詫異,“徐淳為什麼不等我們去了,自己交給我們?”
顏珠垂了頭,低聲說:“徐大老爺沒法子自己交給王爺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獄了。”
邯翊臉色一變,良久,緩緩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麼罪名?”
“說是戶籍上出了些什麼岔子,督撫嵇大老爺命人來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問:“那又是誰給你們出的這主意?”
“是徐大老爺身邊的幕客,蕭先生。徐大老爺下獄的時候,他把這箱子偷了出來,要我在這船上等,說王爺和大公子必定要從此地過,隻有交給了王爺、大公子,徐大老爺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說的這個蕭先生——”邯翊頓了一會,“莫不是蕭仲宣?”
顏珠很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頭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顏珠說:“蕭先生說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輕輕笑了幾聲,“他——”
才說了一個字,船身微微一震。孫五快步走到窗邊,向外張望了一下,回身來稟告:“到岸了,請王爺、大公子示下。”
蘭王手按在桌上,看著邯翊笑說:“你已經得了寶貝,回去盡可以交差,還要不要去倉平?”
邯翊一時沒有說話。
顏珠在一旁等著,從容自若的神態中,終於顯出了一絲焦慮。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大公子……”
邯翊衝她擺了擺手,回身對蘭王說:“還是去吧?”
蘭王打個哈欠:“隨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麵又對顏珠說:“有什麼事,不妨到了倉平府再說。”
“是。”顏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門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著顏珠問:“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編的?”
“是。”顏珠回答:“叫大公子見笑了。”
“不,挺好的。”說完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著她,仿佛在想說句什麼話才好,然而想了半天,隻說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實在未盡,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挺好。”
聽得這話,顏珠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飛快地在邯翊臉上一繞,然後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謝大公子。”
上了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倚墊上一靠。
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聽到吩咐,取過一柄羽扇,給蘭王打著扇子。
六福也拿著扇子站在一旁,邯翊衝他搖搖頭,吩咐他問孫五要那隻小箱子來。
箱子取來,邯翊放在膝頭,沉吟著,卻沒有立刻打開。
賬簿裏所記的,都是地租。
“一畝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計算著,不由泛起一絲冷笑。倉平雖富,但一畝地所出也隻在兩、三石之間,百畝地租不過五、六石。一畝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戶,又怎麼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諭令放歸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應該把這箱子送回帝都,交給你老子。”仿佛睡著的蘭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語。
蘭王睜開眼,瞥了他一下,又接著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又說:“到了倉平,憑著這幾個賬簿,就能辦掉幾個人。你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
邯翊挑起車窗簾幕,眼睛望著路旁連綿不絕的良田,答非所問地說:“‘倉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鹿州之地,在天下隻是百裏占一,歲賦卻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於倉平、淮豐二郡。倉平、淮豐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幾個大世家的手裏。
“所以,難怪他們橫,難怪他們不把帝都放在眼裏。”那是臨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東安堂,議政之後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話。
記得那時養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帶著一絲倦色,聲音卻異常平靜。
“你從小就性情急躁,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過下去之後,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寧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論。知道麼?”
邯翊起初不響,然後答一聲:“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邯翊便說:“兒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顧忌他們?”
“不能不顧忌。”白帝語氣很淡地,“你聽政這麼多年了,為政不得罪巨室,這點道理,難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說:“依兒臣看,狠下手拿掉幾家,別的人也自會收斂。”
“辦了一家,其他幾家也給掀出來,辦是不辦?倘若辦的話,且不提還會牽連到別的州府,單是傷了鹿州的元氣,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氣大傷,過得三年五載,也就恢複過來了。倘若諱疾忌醫,那才……”
“說得輕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戶部的出入賬目,就算如你所說,三年五載能恢複元氣,那這三年五載的洞,又拿什麼來填?”
邯翊無言以對。
然而,也說不上是不甘心,還是別的甚麼,陡然的一陣衝動,脫口說道:“秋陵裏省一點,那就什麼都有了。”
話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餘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響,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另一個人在說話。眼看著白帝的神情大變,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盞,那瞬間,邯翊幾乎確信它會直衝著自己砸過來。
然而,白帝的手勢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卻隻是慢慢地端到唇邊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會說話了。”
白帝聲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聲說:“兒子惹父王生氣了。”
“也沒有甚麼。”白帝的語氣依舊平板得一絲波紋也沒有,“至少,你是說了一句真心話。”
邯翊垂首不語。
“我累了。”白帝又說,“該交待你的話也都說了,記著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別看他平日三五不著的樣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穩。還有——”
白帝停頓了一會,“到了下麵,記著自己的身份,不該你過問的事情,不要過問。”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頭時,見白帝已經闔起了眼睛。夕陽正移過窗畔,明暗之間,白帝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
此際回想起來,白帝的模樣很憔悴。
邯翊的心裏,梗塞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記得自己年幼時,見得的白帝總是那樣神采奕奕、從容不迫,仿佛沒有什麼事他辦不到似的。那時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變了,還是他變了呢?
蘭王的聲音,將他從愈飄愈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勸你還是別打那個主意了,你老子不讓你辦成,你是準定辦不成。要依我說,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說:“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蘭王倏地轉過臉,盯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你還真是跟你老子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連裝傻都一個做派。這兩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會連這點事情都不明白?”
蘭王向來是想訓什麼人就訓什麼人,且訓起人來,話既難聽,理上卻占得極穩,叫人無話可說,連白帝都輕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聽他的話風不對,頓時頭皮發麻,連聲告饒:“是是,是我說錯了。我是說,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