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3 / 3)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著,”蘭王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別把我夾在中間。你老子叫我跟著你出來,是為甚麼,我不說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別讓我擔上個不知道輕重。”

邯翊微微別開了臉,依舊是不情願的模樣。

蘭王不耐煩了,“幹脆說一句吧,你倒是聽不聽我的?”

他比邯翊長兩輩,真的抬出身份來,不聽也不行。邯翊無可奈何,“我聽,我聽還不成?一到倉平城,我就讓孫五送回去。”

“不行,”蘭王說得斬釘截鐵,“要送現在就送。”

聽得這話,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細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凜。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蘭王的聲音裏透著難得一聞的陰沉,“等到了倉平城中,再想要作甚麼,隻怕都未必能平安辦到。”

邯翊思忖良久,將信將疑,“他們真敢?”

蘭王笑笑,“邯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別說現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當初他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臉色變了變,隱忍著沒有說話。

“不過這也難怪你。你現在是萬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後撐腰,要讓你嚐嚐自己一個人在刀刃上走,走錯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強笑說:“小叔公嚐過這滋味?”

蘭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問:“你以為我沒嚐過?”

邯翊一怔,細細品味這句話,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們停車,給我預備文房。還有,叫孫五進來,我有事情交待。”

黃昏時分,到了倉平城。

督撫嵇遠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員在城門外迎候。

蘭王依然捋著袖子,光著兩條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車。多數官員都沒見過他,先是吃驚,跟著就忍不住想笑。蘭王見了,也不以為意。

嵇遠清和他相熟,便不動聲色。略略客套幾句,引他們去行館安置。

行館借用當地富戶的一處豪宅,院落重重,老樹參天,十分幽靜。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蘭王住東廂,邯翊在西廂。

已到晚膳時候,嵇遠清知道蘭王率性慣了,不喜歡與官員應酬,所以洗塵宴外,單設了一桌精致酒菜,讓蘭王自在行館中享用。

邯翊聽得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蘭王肯定稱心,自己卻必得赴宴,隻是這種筵席吃起來最無趣。

果然,官麵套話聽了大半個時辰,才得脫身。回到行館,蘭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裏,喝著香茶乘涼,看得邯翊羨慕不已。

進到屋裏略為擦洗,換了身家常紗衣,來在院子裏。

蘭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車夫走卒一般,看見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門,穿那麼嚴實作甚麼?”

邯翊一笑,“我不怕熱。”

蘭王哼了一聲,說:“跟你老子一樣,窮講究!”

自從八年前白帝逼宮,自封攝政,將天帝明養實囚在壽康宮,蘭王在言語間就總是不肯放過他。無論當麵背後,時不時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對這位隻大他兩歲的小叔叔,格外優容,往往隻是無可奈何地一笑作罷。

邯翊自然更不便說什麼。

蘭王卻又笑道:“這‘香霧’可真不賴。”說著,抬一抬手裏的茶盞,“喝了這個,才知道每年進貢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給你家公子沏一杯來。”

結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門上侍從來報:“嵇遠清嵇大人來了。”

“他?”邯翊詫異,“剛見過,怎麼又來了?”

蘭王問:“就他一個人?”

“不是,還有嵇大人的公子。”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沒有不見的道理。

於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來見。蘭王是憊賴名聲在外的,仍是原來的穿戴,大模大樣在堂上坐,也無人在意。

嵇遠清進來,果然身後跟一個青衫少年。

見麵先與蘭王寒暄:“剛好前幾天捉到了一對碧睛雲鴉,聽說王爺也來,就一塊帶來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會差人送來。”

“嗬?不容易!這鳥兒不好逮,你怎麼弄來的?”

“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

蘭王來了興致,細細追問,嵇遠清一一解說。一說大半天,邯翊聽得好不耐煩,留意起嵇遠清帶來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世家子弟相,蒼白瘦弱,神態倒還從容。

見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稱:“臣嵇俊明見過大公子。”

嵇遠清被提醒了,招手叫過兒子,一麵說:“這是小犬俊明。”一麵要他給王爺、大公子叩頭。

蘭王最不愛見禮一套,有他在,自然攔住了。

問道:“多大年紀?”

嵇遠清答:“比大公子小三歲,今年十七。”說著,轉過身來,微微含笑地看著邯翊:“臣前年進京,曾見過大公子。如今比起兩年前,更見豐神,王爺想必欣慰得很。”

嵇遠清的母親,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論起親戚輩分,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際,當真以這樣的長輩語氣說話,頗似賣老。

邯翊淡淡地說聲:“承念。”

嵇遠清立刻轉了話題,說起鹿州風情,尤其投蘭王所好,盡談些何處有奇禽異草的事。

邯翊聽著,含笑不語。

過一會,忽然插問一句:“聽說你拿了徐淳?”

“是。”嵇遠清態度很從容,“是臣接人舉報,徐淳私改戶籍。”

“誰舉證?”

“是倉平屬理戶籍的長吏,上兩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戶籍冊,估計總有數千人之多。長吏偷偷藏下兩本,可以為證據。”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又見嵇遠清以征詢的眼色看著自己,便笑說:“路上聽說了,問一聲而已。這是你分內的事情,我不管。”

嵇遠清卻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卻也沒有說什麼,又略坐一陣,便辭出了。

“這算怎麼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帶他兒子來見我們。”

蘭王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就是。”

“那為什麼?要謀差使,找我們也沒用。”

蘭王詭異地笑了笑,說:“要是我沒算錯,他想替他兒子謀的差使,有點特別,還真得找咱們。”

“哦?”邯翊駭異地笑著,想了好一會兒,還是不明白。

“瑤英那小丫頭,明年該及笄了吧?”蘭王閑閑地問。

“是啊,那又怎樣呢?”

蘭王哈哈大笑,“這還要怎樣?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嘍!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給她,那麼個寶貝,誰家不想要?”

“瑤英?”

邯翊愕然地,像聽見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

驀然想起臨行前最後一次見到她,那時她的模樣,就像黑暗中乍現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闔起眼睛。烏黑的頭發,豐潤的臉頰,凝脂般的膚色,榴花般的雙唇,那都是屬於女子的嫵媚。是從何時開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兒的瘦弱黃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瑤英長大了。

這念頭不是第一次冒出來,卻是第一次變得這樣清晰。就像陡然間在胸口堵上了一塊大石頭,竟已無法掩飾。

慌亂間抬頭,見蘭王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望著自己,不由更加張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幾滴茶水濺了出來。

“猴兒!”蘭王高聲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蘭王離開視線,邯翊幾乎是將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著桌沿,好半晌,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