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1 / 3)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丫搖曳,牽動了陽光。斑駁的光影掠過大公主瑤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

這景象讓瑤英的心頭泛起淡淡的喜悅,她伸直了雙臂。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了。

走過禦花園小徑的宮女們,都看見了花樹後麵,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隻翡翠的玉鐲,綠如春水,仿佛將滿園蒼碧的枝葉都給壓了下去。

宮女們自然認得那是誰,卻全都恍若未見。

瑤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時走出去,站到她們眼前,她們也會呆著目光,一臉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萬萬不能被掃了興。

想是小時候的發作哭鬧嚇怕了她們?瑤英想著,不由得又笑了。

也罷,這樣倒清靜。

隻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來,瑤英便突然厭倦了幼年時的一切遊戲。拔鳥兒尾巴上的羽毛,折斷花枝、翻起石塊找蟲子,放出貓兒、狗兒去嚇唬宮女,這些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

如今她喜歡獨處。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花香、鳥鳴、流雲,都能讓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點兒明白她的母親虞妃在世的時候,為何總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坐著了。

想起母親,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來,娘親的模樣,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她有一頭極黑極濃的頭發,披下來,直垂過腰際,每天早上,要三四個宮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寬厚,一時弄不好,也從不怪嫌,隻是一手支著下巴,似看非看地瞧著銅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時候瑤英在旁邊看著,便覺得很靜。所以在母親身邊,她便不大鬧。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宮裏忌諱提“死”字,乳娘隻告訴她“王妃去了”。她再追問“娘去了哪裏?”,乳娘不肯說,隻是給她換了素白的衣裳。

她沒見到母親,父親在房門口便一把摟住了她。摟得那樣緊,幾乎叫她透不過氣來。後來宮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她父親懷裏拉出來。父親已經暈過去了。她那時似懂非懂,隻覺得心裏害怕,卻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頭七那天,她終於知道,她是再也見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時,她才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誰也勸不住。

又一陣風,瑤英斂起思緒,捋開額前的發絲,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腦後像有什麼硌了下,一摸,原來是壓發的金釵鬆了。

她索性扯下了釵子。

幾綹頭發跟著散落下來。瑤英無所謂地看了看,“叮”地一聲,隨手將金釵拋在一邊。

她想起前幾天,也曾這樣拋下釵子。

那時,有人歎息著替她揀起了發釵。

她下意識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著能再看見那雙玄色緞麵的鞋子。然而身後空空地,隻有臉色木然的宮女玉兒。

她無聲地歎口氣,斜首靠著廊柱。

她那時從眼角裏瞥見了邯翊的身影,便沒有回頭。

邯翊隔著廊柱,與她並肩坐了。

他問:“作甚麼一個人躲在這裏?”

她不響,過一會,轉過身來。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張臉,另半張臉則被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著眼睛,依舊是一副仿佛漫不經心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總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時候,聽見朝臣恭維:“大公子氣度非凡”,也有的時候,嬪妃們暗地裏議論,會說:“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

隻有在白帝麵前,他才顯得恭謹些。

然而有幾次,她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難以掩飾的傲意。她想連她都看出來了,閱人無數的父親,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視若無睹,眼神平靜如無瀾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問:“鳳秀宮等著你開筵,為什麼不去?”

她皺皺眉,“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一句話,就像是將時光扯回了好幾年,又成了那個任性的小女孩兒。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頭發,就像她小時那樣。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了片刻,將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

“其實……”

他這麼說了兩個字,卻又停下不說了。

她問:“其實什麼?”

“沒有什麼。”他搖一搖頭,轉開臉,望著眼前那一叢石榴,說:“過幾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著他。

邯翊旋即笑了,“隻去一兩個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來。”

她耳根發燙,飛快地低下頭,偷偷地笑了。

還是虞妃過世的那次,八歲的孩子終於明白,無論什麼許諾和安慰,都不能換回自己的娘親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時白帝也正病著,所以她就連父親也見不到。

可是,也不怎麼寂寞,因為每天醒來,都看見哥哥邯翊守著她。那一回,病了好幾個月,邯翊天天陪著她,不論她要什麼,他都悄悄地給她弄來,也不欺負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還開心些。

直到見不到邯翊了。

頭幾天還沒什麼,後來天天都問:“哥哥呢?哥哥哪裏去了?”

乳娘錦娥給宮女們使眼色,隻告訴她說:“大公子出宮辦事去啦,過兩天就回來。”

她不信,拉著最親近的小宮女玉兒追問。玉兒終於說了實話:“王爺讓大公子到東府去了。”

“東府?那是什麼地方?”

玉兒咬了半天手指頭,末了搖搖頭:“聽說是個很遠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過世的時候,乳娘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王妃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現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麼邯翊呢?

錦娥聞訊趕來的時候,她隻會說一句話了:“我要哥哥回來。”

錦娥問明緣由,狠狠扇了玉兒一耳光,罵:“作死的小丫頭,你看看你惹的禍!把你的舌頭割了也不夠賠的!你自己說吧,怎麼辦?”

玉兒不知道怎麼辦,隻會哭。錦娥也不知道怎麼辦。最後,隻得告訴給白帝知道。

權傾天下的攝政帝,望著自己的小女兒,也隻能露出一絲苦笑。

瑤英想著從前的事,笑了一會兒,問他:“你去作甚麼?”

“辦個案子。”

“什麼案子那麼要緊?”

邯翊想想,說:“一個人命官司,牽扯了好些人,說了你也不明白。”

“噢。”瑤英應了一聲,其實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問了。停停,又說:“你一個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蘭王禺強憊賴的模樣,有點兒想笑。“怎麼父王讓你跟他一塊去?”

“誰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轉回臉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種熟悉、卻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種神情,正是邯翊從東府歸來的那天。

其實他都沒能夠到達東府,剛過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隻是他的小妹妹因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頭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瑤英在白帝心中的分量。

不過對她來說,哥哥回來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現在宮門口的刹那,她掙脫了錦娥的手,徑直撲進了他懷裏。

邯翊有些驚駭,然後微笑地摟著她,摸著她的頭發:“好啦好啦,我回來啦。”

那時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過、睡過。她捉著他的衣襟,真像是捉著一根救命稻草。她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然後她的心也漸漸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來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頭,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對他說幾句悄悄話。然而,她卻注意到,邯翊的眼睛並未看著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前方。

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前方的石階上,父親靜靜佇立,也正注視著他們。

在那一瞬間,她從兩人的眼中,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她所完全不明白的東西,仿佛她最親近的那兩人,突然遠去到了一個她無法捉摸的地方。這感覺讓她不由得生出些許恐懼。

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初夏的陽光下,瑤英想起他清雋淡漠的容顏,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才幾天的時間,廊下的石榴便開敗了。

遠遠地望去,荷塘已經綠起來,風拂來,帶著些許夏天特有的鬱熱。

瑤英站起身,懶洋洋地挪動腳步,玉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忽然,玉兒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瑤英有些奇怪,回頭看看她,又順著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