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1 / 3)

清晨,風涼如水。

一群大鴉在乾安殿前空曠的平地上漫步,它們的周圍,禁軍麵無表情,有如雕像般佇立,他們腰間的佩刀在最後的暮色中,發出陰冷的光芒。

驀地,群鴉仿佛受到了初晨第一縷陽光的驚嚇,刮刮怪叫著飛起,空中飄落下幾根深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著東方金色的天空,太陽還躲在雲層後,若隱若現。

恍如幻夢般的一個夜晚,已經過去了。

他發現有許多細節,此刻竟已無法回想起來,以至於他時常無法確定,有些事是不是真的發生了?

有個人走過來,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身旁。

他從眼角的餘光裏,瞥見蘭王若有所思的麵容,便也沒有做聲。

過了很久,蘭王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說話,良久,他微微搖了搖頭。

蘭王又說:“你好像並不高興?”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後點點頭說:“是啊。”他本來以為自己隻是來不及開始高興,此刻卻覺得並不是這樣。

蘭王說:“我也是。我總覺得這一切,順利得有點邪。”

邯翊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不安,他發覺自己的心裏也彌漫著同樣的情緒。

他想起大半個月前,白帝將節製禁軍和東、西軍兵馬的詔書交給他,告訴他薑家那邊有了異動。

“你去管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來,白帝的語氣似乎的確有些異樣。然而他那時未曾留意,他眼中隻有那份詔書。他想不到想要的東西這麼容易會得到。

所以他遲疑著,沒有立刻接過來。

白帝拉過他的手,將詔書輕輕地按進他的手裏,非常溫和地說:“拿去吧。早晚你也要挑這個擔子。”

和他的聲音相反,白帝的手卻是冰涼的。

相觸的瞬間,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於是他便握緊了那份詔書。他知道,不會再有那麼好的機會了。

現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裏卻莫名地沉悶,總好像有什麼堵在胸口。

蘭王說:“恐怕要等到東、西軍的軍報都到了,才能放心。”

東軍的主帥趙延熙,從少年時代就跟隨著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軍的主帥傅世充卻不同。

東、西軍一直明爭暗鬥,傅世充資曆比趙延熙老得多,他總以為那個年輕人沒有資格與自己平起平坐。也許是因為有些不忿,他與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跡曖昧的往來。

匡郢被徹查的時候,從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這些信被悄悄地壓了下來。

邯翊派人將這些信還給了傅世充,卻什麼也沒有說,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應該更好地策劃一下,但是機會來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但是他要做的事情,本來就是一場賭博。

在東軍,此刻應當正在進行一場兵變,是否能夠成功,就決定了天下未來的命運。

邯翊說:“五天前我已經通知傅世充啟程,即使東麵不能成功,禁軍也能守上一陣。隻要……”

他遲疑了一會,“隻要禁軍真的能聽我們的。”

蘭王不做聲,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沒有等邯翊說話,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輩子想要,始終沒有得到的一樣東西,如今卻在你的手裏。”

邯翊問:“是什麼?”

蘭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順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語。

蘭王又說:“這東西有時候一錢不值,可是有的時候卻又抵得過千軍萬馬。”他拍了拍邯翊的肩,然後仿佛很輕鬆地笑笑,轉身走了。

然而,他的腳步卻並不輕鬆。

次日傳來的軍報,東軍的先鋒,已經到達了鹿州的邊界,算來隻要幾天的時間,就能兵臨城下。

雖然事態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氣氛卻很平靜。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後的王牌,隻是需要一個人來點破。

這個人是文烏。“該下決心了吧?”他用一貫的語氣說:“不會事到如今,你又改主意,要替他養老?”

邯翊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隻是神色陰沉地看看他,卻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來,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搖頭,“不行。”

文烏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忽然鬧別扭的小孩子,譏誚地笑笑說:“如果事到如今,還要心慈手軟,又何必有此一舉?”

邯翊怔了一會,歎口氣,說:“也許有別的辦法。”

文烏眼中掠過了一絲陰騭之色,“這個緊要關頭,優柔寡斷不得!你當初的決心呢?想想他當初殺你全家的時候,可有猶豫過?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們的把握便少一分?如此下去,說不定功虧一簣!”

他們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蘭王一直在旁邊聽著,卻始終一言不發。

文烏又說:“等到兵臨城下,我們就全成了甕中之鱉。你願意等死,我卻不願意!所以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我都要去辦這件事!”

說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攔在他身前,眼中閃動一種奇異的光芒,亮得駭人:“我不準你去!”

一瞬間,文烏像是被震住了。

“你說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聲音變得極低,“沒有他,便沒有我。所以,有我在,非但我不會動他,任何人也別想動他。文烏,你記著我的話!”

文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頓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裏?”

文烏遠遠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幾壇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蘭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讓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護他。”

邯翊說:“我知道,我早已經加派了人。”

蘭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問:“邯翊,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還是你另有原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為了瑤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呆滯,良久,他低下頭,輕聲說:“不,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

宮變之後,瑤英是容華宮中最鎮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讓宮女們替她梳洗裝扮,臉上的神情就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宮人們那天都很慌張,雖然這種事跟他們沒有太多關係,可是總覺得大禍臨頭,很多人偷偷地躲在角落裏哭泣。

這個時候,他們看見大公主水紅的裙擺,如和風般拂過回廊,她的步態,依然平穩而從容,便不由地安心起來。

瑤英徑直走向宮門,告訴禁軍的首領,她要見她的父親。

首領被她的威儀鎮住,什麼也沒說,便去傳達她的話。

不多時回來告訴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見到白帝。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低垂著頭,好像這是他的過錯一樣。

瑤英沒有堅持,隻說:“那麼,我要見玄翀和申翃。”

頓了片刻,她又說:“去告訴邯翊,讓我的弟弟們到這裏來。”

半個時辰之後,乳娘抱來了申翃。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凶險,見了姐姐,就往她懷裏撲,嘀嘀咕咕地說些聽不太清楚的話。

瑤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過來又怎麼樣呢,真的能保住他麼?

過後玄翀也來了,好像知道要在容華宮住一陣,攜著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