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裝得若無其事,“要喝什麼茶?我這裏前天進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來喝?”
“好。”
瑤英就在房裏點起小火爐,煮一罐水,等滾了,將香草一樣一樣地點進。她神情異常專注,仿佛這就是世間惟一的事情。
然而,還是有一點水珠落在水罐上,“嗤”地一聲輕響。
瑤英輕輕吸了吸鼻子。
玄翀忽然說:“姐,我新製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聽?”
又說:“也隻有此刻了,以後還未必有機會了呢。”
瑤英低聲說:“別說這種話!”
玄翀笑了笑,“他要是殺了父王,肯定也就不會留下我和申翃。不過,他肯定不會碰你的。”
瑤英咬咬牙,“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你們,誰想要動你們,就得殺了我。”
這樣說著,心裏卻也明白,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其實也阻止不了。這樣一想,頓時心痛如割,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樣?
玄翀不再說什麼,手指輕輕一抹,驚濤“琤”地響起。
起初調子還有幾分淩亂,漸漸平靜下來。
天地間,便仿佛隻剩下這衝和的琴音,還有回廊上,申翃快樂的笑聲。
黃昏時分,邯翊走出乾安殿,這才想起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
奇怪的是,一點倦意也沒有。
西麵的天空,一片血紅,大鴉怪叫著飛過殘陽,投下黑色的影子,總覺得一切都好像帶著點不吉利。
內侍迎上來,“宮外有個女子求見,已經等了好一會,說是從梅園來。”
梅園。
真像是一處久遠的傳說,忽然從記憶深處浮現。
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那個隱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實是白帝的正妃。無論她在斷發的一刻有多麼慘烈決絕,時光都將她淡化成了一個遙遠的影子。
或許,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傳召。
進來的是個仆婦,從容行禮:“珠兒見過王爺。”她已經四十多歲,卻依然是待嫁女子的打扮。
邯翊問:“姑姑有事麼?”
仆婦說:“公主想見王爺,命我來請。”
邯翊躊躇了一會,問:“為了什麼事?”
仆婦卻不答,隻說:“明日一早,西城門外文素亭,公主在那裏相候。”神情很是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會去。
邯翊思量一陣,果然答應了。
總覺得,她忽然露麵,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關聯。
也可能,他隻是想見見那個女子。
晨曦初現時分,邯翊的車駕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層金色,看起來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頭望著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馬車陡然停下。
他回身,見眼前幾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仆婦環侍,正中端坐一名青衣素妝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風拂過,“是北帝麼?”聲音就像盛夏裏樹梢的葉子,平穩得連一絲晃動也沒有,顯得淡漠而遙遠。
邯翊有些遲疑,“不知道姑姑找我來,有何吩咐?”
她卻不回答,靜靜地微笑了一下,盤桓在他臉上的目光,看得極深極深,好像那裏有什麼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後她說:“你陪我下盤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盤,想她總不會是特意約他來下棋的吧?然而這樣美麗而清淡的女子,說出的話卻有一種不容分辯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好。”
“我知道你朝務甚多,不如我們隻下半局棋。”甄妃說著,在棋盤上擺下一個局。
黑白二子交纏糾錯,勢均力敵。
邯翊沉吟了一會,落子東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這一子走得看來全無道理,然而仔細想了想,卻又覺得深意無限,不禁暗暗吃驚。連忙在東北應了一子。
甄妃接著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陣,卻又落回東南。
十七八手後,方才那一子大顯威力,西北、西南盡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應付,總算保住了東麵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說:“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歎了一聲,“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這是我看別人下過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許茫然,“雖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記得這局棋。”
她含笑望著他,“如果此刻和你對弈的是那人,或許你連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從她的眼中,看出一絲特別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話中所指,心頭有隱隱的寒意浮動。
她突然問:“你會殺了他麼?”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靜靜地看著他,“為什麼不呢?”可是語氣裏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這麼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第一次見麵的姑姑說這樣的話,可是他覺得,她好像本來就什麼都明白,所以也就沒必要對她隱瞞。
甄妃注視著他,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個人,你連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隻是他從來就不想贏,而你卻不是,所以你至少還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說的是誰?
她又說,“和局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如果非要拚鬥下去,也許兩敗俱傷。”
邯翊沉默了一會,說:“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隻要你願意,我倒有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
“姑姑請說。”
“放他去東府如何?”
邯翊愕然,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卻又覺得,這實在也是個不錯的辦法。隻是,他坦然地回答:“這不是我答應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會,說:“我已經二十年未曾見過他了,但我可以試一試。”
“這也許很難。”
她注視著他的雙眸,然後微笑,“你手裏有一顆至關重要的子,隻是你自己卻不知道。”
天宮西北角,一處小小的院落裏,白帝獨自坐在屋簷下。院子裏種了一棵瘦瘠的梨樹,枝頭卻也開了幾朵花。微風過處,便有一兩片雪白的花瓣飄落下來。
他想這可真是奇怪,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反而能擁有這樣的寧靜了。
事情到底會怎樣結局?他玩味地想著,仿佛事不關己。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的目光。直覺先於記憶,讓他想起那是誰。
他微微抬起頭,看見院門口站著一個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麗而寧靜,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時候,眼角露出細細的皺紋,他的鬢角也已經全白,多年時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們之間。
兩人在梨樹下默然相對。
他們都想起了往事,然而這麼多年過去,那些記憶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還好吧,這還要多謝你。”然後她問:“那麼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說:“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其實現在想起來,好多事也就不過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真的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