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4)(1 / 3)

中國古典詩詞中,朋友間贈答的詩不少,唐詩中尤多,但如果用挑剔的眼光去看,則純粹的友誼仍然寥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該是絕頂光豔的名句,但人家明明白白說清楚了這種“知己”的基礎——“同是宦遊人”,即同處一個官場,一個政治圈子,而世上沒有比官場更多變化,沒有比政治圈子更會“翻臉不認”的了,所以,盡管我們曾將這兩句名詩熱血沸騰地贈給了“歐洲社會主義明燈”,但一旦我們認為人家“燈滅”或人家認為我們“修正”,則雙方的血溫都會降到冰點,所以這樣的詩歌似乎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友誼頌”。別的詩呢?“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頗為深沉,但“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原來是親戚之情;白居易與元稹之間的友情,是為人所稱道的,比所傳的李白與杜甫之間可疑的友情真切而可以捉摸,元稹詩曰:“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晚風吹雨入寒窗。”細品之後,發現他所關切的,還是白居易的仕途沉浮,這其實還是一種“同僚”之誼,即潛意識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情緒宣泄。而“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名句,含義汗漫,所謂“故人”,指泛泛的朋友,或可理解為“故裏之人”,引出的並不一定是關於友情的思緒,而很可能是對離別熟悉的人文環境踏入一陌生境界的惆悵;杜甫名篇《贈衛八處士》句句牽人魂魄,但通讀全詩,就可知杜甫與那位衛八處士之間其實平素並不互通消息也並無思念掛,隻是在偶然的邂逅中抒發人生無常的感慨罷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充其量隻是一對“酒友”,“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也無非隻是一對“文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也隻不過是短暫的“離情”;“十年磨一劍,霜刃未嚐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似乎在呼喚友情,但究其實,不過是醉金剛倪二似的乜斜著眼爆著嗓門發泄自我的俠義情思罷了。所以,倒是感慨友誼之難尋覓的詩更多也更深刻。“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幹戈惜暫分。”深知散比聚更為人際關係之常態。“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幹脆斷定人際關係是“金本位”而非“情本位”。“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對在世期間覓到友誼已不存幻想。“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則對離世後也不抱期望,人是自始至終隻有以自己為友了。李白畢竟還是偉大,杜甫對他那樣好,所獻出的感情非“友誼”二字莫能命名,但他的回應總是淡淡的,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自得其樂,或索性以大自然為友:“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伯牙子期的美談似乎並不能打動李白的心,他連“知音”也不尊重:“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簡直十足的“以我為中心”,我要是那位被轟走的人,一定會對他說:“我才不伺候你呢!明兒誰來誰是孫子!”

說了這麼一大堆,無非是感歎友誼的精貴。不作習慣性的“中西文化對比”了,洋人的文學裏或許真有關友誼的閃光篇什吧,但人家沒有長達幾十年的“以階級鬥爭為綱”和一連串把全民都卷進去的政治運動,所以尤其不必也不便作近期的對比。

朋友問我:“你認為什麼才是純粹的友誼?”《爾雅·釋訓》:“善兄弟為友。”《易·複》:“朋來無咎。”這些古典的解釋我都不取。“同師曰朋,同誌為友”,其實等於取消了純粹的朋友。我認為,在當代中國,純粹的友誼必須具備以下三個特征:

(1)它是超越性的。超越愛情,異性或同性間的情愛,可能含有相當的友誼成分,但我不視為正宗的純粹的友誼。超越政治功利,所謂“同誌”、“戰友”,特別是“同一條戰壕中的戰友”,當然都可能含有相當的友誼成分,但我更不視為正宗的純粹的友誼,記得幾年前劉少奇同誌得到平反後,某報上立即登出一篇《毛主席和少奇同誌的革命友誼》,字字句句皆陳述若幹年前的事實,但讀後感覺不舒服,類似的大文還有《毛主席與彭大將軍情深義重》等等,其實幾位作古的政治家之間的關係變化從曆史角度上看並無多少創新成分,並不足奇,亦不必怪的,問題在於那些大文的作者把友誼這一類型的人類感情栽串了秧。友誼當然更應超越金錢,時下泉湧般冒出的“作家藝術家企業家聯誼會”,其中的“誼”究竟有幾多重,殊可懷疑。友誼還必須超越世俗。中國的世俗其實是一張鋪天蓋地的關係網,人際為網絡,個人為網結,互相依存又互相牽製,依存時頗能派生出“咱們是朋友”,即“哥兒們”、“姐兒們”,“爺兒們”的親昵感覺,牽製時又頗能滋生出“別那麼不夠朋友”的怨懣,在衝撞離棄中也頗能產生“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情思,產生出似曾有情誼的錯覺,其實,這種世俗的網絡關係,是培植不出純粹的友情的,真友情必須連這個也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