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朋友的泛濫,讓我對朋友一詞感到羞愧,一說起“朋友”這個詞,跟現在說起“小姐”這個詞一樣,即使不是離原意太遠而備受褻瀆,多少也和“小姐”這個詞一樣有些曖昧。難道不是這樣嗎?如今的朋友成為實用主義的象征,在這樣實用主義的泥坑裏,朋友這個詞本來應有的品質在一天天被漚爛。在酒桌上、賭局裏、生意場中,到處在說是朋友,其實不過是相互關係的膠黏和利用而已;說是找朋友,其實不過是彼此利益的需要和互補而已。這種利用,已經淪落為類似動物的本能了,不過是披著朋友這一層漂亮的外衣,裏麵包藏的是攫取的鋒利牙齒;這種需要,已經如同剝離了愛情而墮落為僅僅是性欲一樣簡單直接罷了。說得再動聽的朋友,也隻是為了這樣的利益和需要的過門兒一樣,主題曲千篇一律的雷同。請任何一個朋友幫忙,自然都不是白幫的,即使不是明碼標價,實際上也都是有價格的。變換,早已經成為朋友之間約定俗成的法則,而赤裸裸的金錢,更是朋友關係期限長短的潤滑劑,是朋友臉麵上動人表情的潤膚霜罷了。
記得70年代末,我剛結束插隊回到北京,那時流傳的順口溜是:抽煙不管事兒,胃沫兒(指喝啤酒)頂一陣兒,要想辦點兒事兒,還得大衣櫃兒。如今,滄海都變為桑田了,這樣的路數早已落伍,讓朋友會笑掉大牙的。不過短短20多年,江河日下,世風跌宕,讓這種風氣鬧得,即使是請真正的朋友幫忙,再怎麼著也得請頓飯吃,或過節時想法子送點禮物作為補償,否則自己總會覺得心裏不落忍,哪兒不對勁兒。美德,亞裏士多德所說的朋友應該具有的美德,就這樣被我們自己蠶食殆盡。
當然,朋友的退化,美德的喪失,並不是自今日起,早在政治的年代裏,最常見那些出賣你的,恰恰是你稱之為朋友的人,他們最終拋出的是你說給他們的悄悄話,或寫給他們的私人信件,便立刻成了置你於死地的致命炮彈。因此,屎盆子不能都扣在今天的頭上,不過是今天與昨日不同在於:以明確的物質誘惑而取代了膨脹的政治蠱惑,也就是說,無論當初的政治和今天的物質,其實都成為一種壓力,壓彎了朋友的肩膀,壓碎了美德的光芒。經曆了從政治時代到經濟時代這樣的轉化過程,我們不難看出,朋友本來具有的古典的光芒已經被我們白己的手磨光,朋友,已經成為極其脆弱的一個詞,成為日漸複雜和墮落的人際關係的一塊遮羞布,成為市場上叫賣最響卻也是最具有欺騙性的一個幌子。
因此,我輕易不敢對旁人說誰或者誰是我的朋友,我對一般不熟的甚至隻足一麵之交的人輕易指著我說是他或她的朋友,也同樣感到不快和不安。朋友,是一個古老而高貴的稱謂,說是朋友,指的是“千裏其如何,微風吹蘭杜”那樣心地高尚品質高潔的人,指的是“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那樣值得牽掛的人,指的是“為雁弟與兄,提攜為君死”的那樣可以托付性命的人。所謂為朋友兩肋插刀,那種碧血丹心的友誼,是流傳至今人們對真正朋友的一種向往,如今離我們是那麼的遙遠。“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古代人們對真摯友誼的一種寄托,如今更隻是我們的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而“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大概在如今不是有事而來,就是有求而待,那種淳樸的朋友之間的情誼,隻能夠在我們唐詩宋詞裏去迎風懷想了。
一般而言,我們愛說愛情是白頭偕老;我們愛說友誼是地久天長。可以看得出,我們對朋友之間的友誼從心底裏的重視和向往,是高於男女之間愛情的,因為,白頭偕老,是一輩子;而地久天長,則是永恒。因此,在商業社會充滿種種誘惑之中,千萬珍重朋友這一稱謂,不要使其受到侵蝕而敗壞了它的美好與美德,對於我們都是需要小心才是。羅曼·羅蘭在他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裏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隨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的一生隻能有一個朋友,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這話雖然已經說了將近100年,但對於我們今天依然具有警醒的意味。到處在唱愛情,正是愛情缺少的濫情年代;到處稱呼朋友,恰恰是朋友匱乏的枯水季節。
7.不太熟的朋友
張健
張健,1949年生,山東濰坊人。當代作家。著有報告文學集《那簇遙遠的聖火》、《頂峰的魅力》等。報告文學《冠軍淚》獲1988年全國體育報告文學一等獎,《誰給我一個世界》獲全國第二屆體育報告文學二等獎,報告文學集《珠穆朗瑪之魂》獲冰心圖書獎。
有人問我:世界上的朋友可分幾類?
我遲疑了三秒鍾,眨眨眼,爽快地回答他道:可分五大類!
一是好朋友:又稱知己,偶然也可叫知音,或誇張地說叫“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