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小學的生源當然是在農村,我穿一身軍裝在班上鶴立雞群。學校的操場就是麥場,高高的麥垛就是我們的樂園,軍裝沾上土再也不突出,軍民一家人一樣。
農村小學實行素質教育,一年放4個假,分別是寒假、暑假、麥假、秋假。放假回家幫助料理地裏的活,聽說地富分子偷摘隊裏的蔬菜,黃瓜地、西紅柿地就被我們手執紅纓槍護衛起來,後來被隊上撤了崗,因為地富分子沒我們偷得多。
再說小人書。張捷弄丟了我的書,整個暑假都在打草,曬幹了去賣,一個假期,買回一本新書還到我手上。
前年我們一起聚會,席間談到此處,我很動情,眼圈直發紅,張捷卻信口說,有這麼回事嗎?樊玉林搭腔說,怎麼沒有,我還幫你打草呢。於是,大家一片哄笑,化解了我的尷尬。
樊玉林趁熱打鐵。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賣棗還你書嗎?
為什麼?
因為他家隻有一棵棗樹,分為兩叉,一枝歸他父親,一枝歸他,他的棗都是父親盯著吃的。
又是一片笑。我忽然悟到,我的很多個性,源頭在這裏。
農村是個符號,意味著天高地闊。藍天綠草映得人熱情爽快,無拘無束,交往起來,就像吃農家飯,隱隱一股說不出的香味,麥當勞加工不出來。
二
三年級以後,我進了城,住到一個更大的部隊大院,夥伴們清一色的是部隊子弟。
我遇到一個強勁的學習對手——王叔軍。
我們住在六號院,他家住在軍馬研究所,雖一牆之隔,卻隨院名感性理性涇渭分明。他的理科成績很好,總是在班上遙遙領先,我生來沒有陳景潤那兩下子,看到算式就頭痛。物理課上發一個轉子,捏著漆包線左纏右繞,轉子就是不動,隻好硬著頭皮求救,王叔軍總是接過來,從不當麵演示。回家纏了,第二天給我。我拆了再纏,轉子靜如處子,又去求他,三顧茅廬,他也絕不當麵演示。一個轉子,在我心裏20多年轉繞成一團迷霧。
我考上北京廣播學院新聞係的時候,王叔軍如願以償去北京大學地球物理係報到。從此,兩人一文一理,兩種選擇。他天真地以為他認識了一個作家,我卻慶幸,有這麼個朋友,以後再不用擔心地震了。
幾天前我們偶遇。見麵一個半小時,我拿出半小時給他講什麼叫製片人,然後又花上半個小時,想弄清他的信息工程是想幹什麼。
有人說,朋友是一麵鏡子,而這樣的朋友就像哈哈鏡,你的不足是他的長處,有這樣的參照,你就不會輕易沾沾白喜,你永遠無法並行的朋友讓你知恥而後勇。
其實,並行的朋友也會帶給你壓力。
齊含笑大我一歲,父親是軍醫,家裏自然醫書成架,這也讓他有了驕傲的資本。一個下午,太陽曬人,我們鑽進了他的小屋,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幾句,他忽然發問,男的女的有什麼不同?我答得飛快,女的頭發長。於是他仰天大笑,笑聲沒停,他就捧來醫書,你自己看吧。天哪,就這麼啟蒙了。
初中以後就是高中,我每天放學照例去找他玩,他的小名沒變,還叫“三兒”,他母親說出來意思全變了,“三兒明年要考大學,以後你別來找他玩了”。逐客令一下,我一年看不到三兒的影,他上的豐台三中是一所平常又普通的中學,聽說他要考北大,有的老師哼著說,也不照照。
考完以後一發榜,他考中了北京大學的中文係,這是東大街六號院的第一個大學生。喜訊傳來,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因為我母親下了死命令,效仿三兒,考上大學。當然從這個假期開始就給三兒下了逐客令。母親們發狠是不計代價的,你有兒子,我也有兒子,你兒子當班幹,我兒子第一批入團,你兒子學小提琴,我兒子也要拉。月光下,兩人的小提琴像二胡合奏一樣,你兒子上大學,我兒子也上大學,你兒子沒生兒子,我兒子也生個女兒,拚到這兒,母親們拚不動了。
上了北大的三兒換成了另一個人,聽不懂的話在他嘴裏增多了,凡事都壓你一頭。一次我說《荷塘月色》,他甚至不動聲色地說,就在我宿舍前;我寫了一首詩,他看也不看,隨口吟出同學的新詩:“信手摘一朵勿忘我,又輕輕地把她揉破……”
更氣人的是有一次,他家裏聚了一群男女,他母親指著他們,高聲介紹說,都是北大的。
去找別的玩伴,層次實在低,一個夥伴投人所好,寫一首詩拿給我看,“赤腳醫生下鄉來,替人看病除憂愁,……”我說,詩必須押韻,他一下就蒙了。我掰開揉碎講,講平仄是萬萬不行的,隻好舉例,“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那個“閑”聽上去是不是像“難”?那夥伴恍然大悟,伏在案上,一袋煙工夫詩改好了,“赤腳醫生下鄉來,我們歡迎他們來,他們為了我們來,為了我們看病來”。事已如此,我們隻好改成酒肉朋友,再也不以文會友了。
我心裏明白,這樣下去,我和三兒他們崛起的詩群距離會越來越大。
我開始對考大學產生了興趣。三兒的家我是不去了,引得他好奇心大增,周末回家非要看看我在做什麼。但他的狼子野心被我母親識破了,無非是想耽誤我的時間,他被逐了出去,經曆過文革的母親叮囑我,對這樣的人防著點兒。
母親他們這一代敬奉的信條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在無所顧忌的年青一代看來,真是不可思議。我曾請教過邵燕祥先生,人們都說五六十年代人際關係好,上班車都謙讓,您以為呢?邵先生說,上班車讓著你,晚上可以把你告成反革命,現在班車怎麼和你搶座,也不耽誤你前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