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朋友,也愛書法。50年來,我懇摯而熱情地向文壇前輩或同齡作家索求墨寶。半個世紀的積累,得30多幅,會客室不能容,有十餘軸還珍藏於內室。古人雲“以文會友”,我是書畫滿牆。
我的這些文友手跡,不少作為插頁印在書上和書法雜誌上。有的出版社,要求輯成一冊出版,為我婉言謝絕。可以自豪地這麼說:我成為擁有如此之多的“作家字”的收藏家了。
東牆第一幅,是王統照先生的。王先生,在作家中,以書法著名,學歐帶趙,功力極深。筆筆含蘊,味厚耐看。此幅,寫的是杜詩,沒有年月,從“可惜歡娛地,都非少壯時”句中的情味看來,可能寫於晚年。款式甚特別:“克家補壁統照”,綴於最後,令我異常親切。
接著是冰心同誌的。她極少用毛筆寫字,也沒見過她的“詞”作。這一幅上,寫了一首“舊作”詞:“敬讀毛主席詞二首。”為求她的字,如同索債,5日一封信,10日信一封,她在寄字的信上有這樣的話:“克家:看到你的來信,我渾身急得出汗!”我得此“二希”,吟詩誌喜、誌謝。詩雲:“高掛娟秀字,我作壁下觀,忽憶江南圃,對坐聊閑天。”
排在第三的,是聞一多先生為國捐軀的前二年,為賀我“四十初度”而揮毫的,從昆明寄到我重慶寓居“歌樂山大天池六號”。寫的《詩經》裏的一首詩:“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蹇不崩……”聞先生治印有名,在這幅字上所用的一方,在別處不曾見到過。字與印,成為雙壁,彌足珍貴!
再下邊是郭沫若先生的一幅,1944年寫於重慶天官府四號他的住所。字,寫得極灑脫自然,精神貫注。所寫內涵,意義深遠,從事寫作的人,極可取法。茲將全文錄出如下:
生命乃完成人生幸福之工具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欲求人生幸福之完成,必須內在生活與外在生活,均充實具足,以文藝為幟誌首,尤須致力於此,內在生活,植根欲深,外在生活,布枝欲廣,根不深,則不固,枝不廣,則不閎,磐磐大樹,挺然而獨立,吾企仰之。
聞、郭先生的兩幅字,抗戰勝利第二年,我作為愛人鄭曼的眷屬乘拖輪從重慶東下,大江中船幾次顛危,條幅受到浸潤。到北京之後,重新裝裱,有此際遇,故倍加珍惜。
緊挨著郭老的是於立群同誌的手跡。我與立群1938年相識於武漢,是熟悉的朋友。她書法有功力,能大能小。給我寫了一幅,我說:再寫一幅。這幅寫的是毛主席的《清平樂》詞,時間是1975年3月。她有時來訪,坐在西邊沙發上,凝視聞先生寫的那條字上的鍾鼎文,長達十多分鍾,目不轉睛!郭老草書學孫過庭,立群同誌也同一路數。
唐鎪同誌是老朋友了,少我近10歲。他博識多能,我曾以七律一首相贈,其中頸聯是:
追隨魯迅悃誠布,
媲關唐俟佳話傳。
他追隨魯迅,雜文到了亂真的程度。唐弢同誌能文,也能詩。條幅上寫的是首五律,步胡繩同誌國慶詩原韻的。
唐弢左邊是沈從文先生的。我稱沈從文為先生,不是一般意義的,他是我“國立青島大學”時期的老師。他是著名作家,成績卓著的學者。能詩,書法,章草有名,他寫給我的這幅,頗為出眾。行長,每行多達30字,共四行,末角又綴蠅頭小楷二行。下落:“克家老友雅正沈從文乙卯年七十逢四”。新中國成立後,二三十年,住處相距不遠,我不時到東堂子胡同51號去談心、話舊,甚是親切。他幾次到我處來,送我乾隆時代的深紅彩箋和古墨,但敲開我會客室的門,放下東西轉身就快步而去,我追之不及,感受頗多。我知道沈先生為人:淳樸、親切、謙遜;對事:刻苦、嚴肅、認真。
轉到北牆。
東麵高懸吳作人老友的一幅金魚。抗戰剛開始,他從法國歸來,到了“第五戰區”,我們在雞公山初識了。新中國成立後,他一個小院,我一個小院,兩院相望,來往時多。50年代,他給我畫了一幅畫:蘆葦池塘,一鴻翹首,另一飛鴻翻身作下落狀,極富詩情,我久看不倦,像讀一首含蘊的好詩。不幸,“10年”間化為飛灰!四凶垮後,函作人再補了這幅。我在信上說:光畫金魚覺單調。他添了荷花荷葉,但總感以金魚比飛鴻則不如遠矣。可惜飛鴻已杳,連指爪也沒留下!
北牆正中,高懸一特大條幅,上麵隻寫一個“壽”字,碩大無朋,觸目動人!這是劉海粟先生的大手筆。上款:“克家詩人八十大壽”,下款是:“劉海粟年方九十”。這個“方”字極有味。他年已耄耋,出國旅遊,十登黃山作畫,樂此不疲。我曾發兩三百字小文,讚歎先生的這種追攀藝術高峰的偉大精神!
劉海粟先生大作的下手是詩友劉征為我八十壽辰以工筆特繪的一株老樹,根深葉茂。他詩文俱佳,是我要好的老友,而對他長於繪事,我卻是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