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西風殘照(3 / 3)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昕兒,怎麼啦?”

淮陽公主的視線從窗外轉移到了楊廣的身上,忙行禮問候。楊廣望著這個多愁善感的女兒,心中更覺不是滋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在尋覓什麼。而他,又在尋覓什麼?尋覓到了,又能怎樣?擁有過天下,又能怎樣?這就叫做幸福了嗎?幸福的考量並不在於你得到了多少,而在於你失去了多少。人世間,金錢易得,真情難獲。這個道理,他懂,隻是,未免也太晚了一點。

“父皇,我們回家,好不好?”淮陽公主帶著懇切的,哀怨的,企盼的眼神望著她的父親。從來沒有一個時候讓她如此得心慌意亂。當她仰望天空,不由自主地念出《詩經·蒹葭》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真的想家了。大興城,是她的故鄉。現在,卻隻能出現在她的夢中。好多年,都沒有回到大興了。落葉歸根,群鳥歸巢,她也渴望回家。那裏,有她童年最美麗的,卻又不足為外人道的一段回憶。

“好,我答應你。”楊廣走過去,輕輕地把公主摟在懷裏。隻覺一種酸酸的感覺從心底湧了出來,不由得悲從中來,“今晚,我就讓趙才將軍送你回大興城。侑兒在那,還有一些忠心的大臣也在那。”

淮陽公主驚愕地看了楊廣一眼,脫口而出:“那父皇您呢?您不準備和大臣們一起回去嗎?您……”

“昕兒……”楊廣無奈而又悲哀地打斷了子衿的話,“你認為我們還能回得去嗎?天下有多少人,等著要你父皇的腦袋!我們被圍困在了孤島上,天上有禿鷹,水中有鱷魚,岸邊有猛獸,就連島上,也不太平……你這般聰慧,難道看不出我們早就無路可走了嗎?”

“可是,那弟弟?”

“你先走!皋兒我也會安排。”

“那,昕兒要先去跟母親告別。”

“好!記住!你是父皇的驕傲!你要活著……好好地!懂嗎?”

“昕兒懂了!”

隻短短兩個字,就道盡了無數的傷痛與委屈。但是,不管有多少的傷痛與委屈,也隻能選擇堅強。她是大隋的公主,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身份的沉重。她無從選擇。她再不能感受到朝陽的溫暖,她甚至恐懼這刺眼的光亮。她抬頭,觸碰到了父親的目光。她的心中,是有怨,乃至有恨的。她不能夠理解,一個才華出眾,精通兵法,又雄才大略的帝王為什麼要親手將自己和他的國家一起葬送。多少次,在楊廣麵前,她幾乎就要問出口了。可是,當撇開皇帝的鎧甲,她看到的隻是一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又想千方百計保護自己的女兒的蒼老而又可憐的父親。她怎麼能,怎麼忍心問出口。她隻能這樣,享受著父親懷抱的溫情。

她的心在沉悶而有力地跳動著,像天上的浮雲那樣,不知從哪來,更不知道到哪去。漆黑的唯一的光是屬於月亮的,而此刻的月亮卻顯得那樣得吝嗇,絲毫也不同情那些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紮的可憐的人們,不願意奉獻出自己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光亮,隻能讓人沉溺於那漫天的寒冷中不可自拔,在絕望中慢慢地死去。

求歸不得去,真成遭固者。

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打更人用力地敲了一下銅鑼,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隋大業十四年三月,江都。

“大人,如要成大事必須果斷,就今晚吧!”

“這……容我再考慮考慮吧!”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你們有把握嗎?”

“放心吧,禁軍都是我們的人,殺楊廣奪天下是易如反掌的事,等奪了天下,一切都好辦了!”

“好!快快準備,今晚奪權!”

“是——”

夜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猛然間,“哐——”的一聲,宮門被推開了,禁軍如潮水般湧了進來,刀劍出鞘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空回蕩又回蕩……

“宇文化及,你這是幹什麼?”楊廣驚地站起身來,盯著那一雙雙帶劍的虎狼般的眼,大聲嗬斥道。

“陛下,如今群雄紛爭,你的江山早已支離破碎,你不必否認,你的心裏比誰都清楚。你的荒淫為他們準備了最好的溫床,這一切的源頭都在於你。而我,隻是他們中最聰明也最有能力的一個,我可以用我的智慧去開創我的帝國的輝煌。楊廣,你注定要為我的帝國流下第一滴血,來人——”

宇文化及的話像一把利劍,一刀一刀地割著他的肉。被背叛的痛,對往事的悔,國將破的悵……多少種情感在他體內翻滾複翻滾,鬥爭複鬥爭。而在這一時間,他卻是出人意料地平靜,哪怕他知道他的生命已在走向滅亡,父輩辛苦創建的這錦繡河山已經失去,此時的他卻儼然一個真正的帝王表現出出奇的平靜,倒像是要去參加一個極隆重的典禮,繼而,再踏上來時的路。歸去來兮!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何必用兵刃?”

“好!”宇文化及回頭向禁軍使了個眼色,禁軍們立即像一群荒原中的野猴那樣爭先恐後地爬上行宮的柱子,拚命去撕扯那曾代表著這帝國主人的黃色的絲帶,那種黃色,金光閃閃,宛如一條條誘人的金子,代表著金錢與地位。可是,當這金錢與地位套在楊廣的脖子上的時候,它們又重新退化為一根普普通通的綢帶,簡單的通往死亡的總鑰匙。

一聲雷,振聾發聵。那殘暴的狼終於倒在了凶猛的兕的麵前。可是,那冰天雪地真的消融在了春暖花開中了嗎?那飽受著痛苦與折磨的生靈們真的已經在和平與安寧的門檻前了嗎?那得意洋洋的宇文化及真的配享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力了嗎?不,表麵的平靜隻是另一場大災大難的開始。江都城在這至上神的包圍下已近窒息。那山呼萬歲的叫喊徹底滿足了宇文化及那一點可憐至極的虛榮心。

戰鬥的人群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止不住手的禁軍們用那一柄柄鋒利的劍刺穿了抵抗的士兵們的胸膛,鮮血在漆黑的夜中噴射著令人窒息的氣息。權力的交替,王朝的更迭,從來就是這般得血腥,人的貪欲是如此得可怕,它吞噬著人與生俱來的善心,讓那顆原本跳躍的心變得蒼老,病態,最後,埋葬在了一胚黃土下,腐爛,發臭……

此時的夜,隱隱約約地閃著幾顆星星,跳躍在頭頂的藍天,應和著地上的火光衝天,一時間,江都之夜宛如白晝,透著令人膽寒的恐怖氣息。可在宇文化及看來,這就是他半生為之奮鬥的事業的起點,也是另半生大富大貴的開始。宇文化及在宮樓上俯覽這精彩的廝殺,他喜歡聽人們因惶恐而發出的聲聲慘叫,那可真是天籟!他覺得看一個人從陽世走向冥間是天底下最痛快的事了,仿佛他兼任著陽間的皇帝和陰間的閻王,可以肆意操縱人的生死,改變人的誌向,磨滅人的意誌。

他的狂傲源於他足夠的自信,他虔誠地相信因果輪回的佛理,為大隋王朝無私奉獻是他種下的因,而取代她去建立自己的王國則是他將要去摘下的果。然而,他猛然間又覺得因果報應也隻不過是無能者自嘲自慰的說辭而已,繼而他又不再相信老和尚們似是而非的信口開河了。因果可以,也隻能靈驗一次,因為他的帝國必將是千秋萬代,永不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