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善本是無價財,未想奇禍來日埋。
冬去春滿花開日,一年飄逝一年來。
李恪剛到了府門口,就見朝白跨步上前拉住了韁繩,扶著他下來,道:“殿下,王妃娘娘他們回來了。”
李恪心中驀地湧出了一股既喜且悲之感,大步朝臥房跑去。淇奧同丫頭們安頓完孩子們後便在屋中歇息。車馬勞頓,心情沉鬱,又加之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顯得憔悴消瘦了不少。米白色的素服上一點配飾也無,墨黑色的頭發挽成髻,隻插了一根極其簡單的銀釵。白檀輕輕地敲著她的肩膀,按按她頭兩側的穴位。
“洛兒。”李恪輕輕喚道。雖隻是別了短短月餘,卻是恍若隔世。他看到了死亡,甚至差點經曆了死亡。當渡盡劫波之後,幸而他懷中還是那個他熟悉牽掛的人。
“三郎。”淇奧的聲音柔軟溫和,“我回來了。”
李恪緊抱著他,轉頭在她的脖子上落下了輕輕的一吻,說道:“洛兒,我真的……好難受。”說罷,已不由自主地留下了兩行清澈的淚水。風木之悲,如剜心剔骨的泣血之痛。
淇奧鬆手撫摸著他的臉龐,不止是沒有血色,甚至沒有溫度。驚見他胸前衣衫上的滴滴鮮紅,又看到他的嘴角有一絲還未擦拭完畢的血跡,便忙扶著他坐了下來道:“三郎,你這吐血的症狀是不是近來又發了?”
李恪握住淇奧的雙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搖頭道:“沒事的。隻是今日而已,你知道的,今日父親梓宮回朝,是一時急火攻心了。”
淇奧一低頭,淚濕衣襟:“父親一定希望三郎好好地活著。”
李恪抬頭,眼神中的剛毅一眼得見,點頭道:“洛兒,我們一起,好好地活!”
“嗯,一定!”淇奧撫著小腹道:“還有我們的孩子。真希望這次是個女兒啊,這樣,就能跟我們風兒作伴了。”
李恪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了淇奧的小腹上,一個新的生命,此刻,正在悄無聲息地孕育著。悵惜死亡的同時,亦在感受新生的喜悅。生命輪回,原本便是如此地簡單,正如春去秋來,花開葉落。李恪環住她的身子,淺淺一笑,他的心到底是鬆暢了許多:“仁兒他們好嗎?”
“好!都好。他們都累了,這會子大約睡下了。等到黃昏時分,再讓乳母們喊他們起來吧。”
“讓他們睡吧,長途奔襲,也把他們給累壞了。”李恪站起身來脫去了外衣,天氣炎熱,隻剩得一件月白色的單衣。白檀錦葵在兩旁用羽扇輕柔地為他們扇著風。
“可惜,輕雲不好……”淇奧低下頭,咬咬嘴唇道,“三郎走後沒幾天,也不知是怎麼著了,突然病歪歪地不吃不喝。第二天竟就死了。濟義請了州中專治飛禽走獸的秦大夫來,也說不清原因。”
李恪亦是在心中暗暗稱奇,望著細砂帳幔上兩隻小巧可人的金絲雀,目光悠長地言道:“洛兒,你相信這個世上有常人難以解釋的心靈的感應嗎?”
“怎麼說?”
李恪將那晚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隻是略去了些驚險的場景。輕雲隻為流風而浮動。流風不在,輕雲安能獨自飄散於碧天白雲之中?
淇奧驚歎:“我的輕雲果是這般多情!不枉我這麼多年如此照料它了。”
李恪頷首:“是呀!牲畜之情,並不遜於人啊!這次能夠順利抵達長安,除卻濟恩以命相護,便是流風拚力搏鬥了。”
淇奧道:“濟恩忠勇!三郎宜好好安撫他的妻兒兄弟啊!”
“這是應當的!唯有如此,方能減我些許愧怍之情啊!”
淇奧又道:“這個流風,連如此凶暴的野狼都不怕,真是了不得!要是一般的馬,要不就是躲到一旁,要不就是死命地向前跑。”
李恪倏地站起身來,這話連接起了他記憶中的片段,像一道閃電一般橫穿過他的腦中。果然是他!李恪冷笑著想,這些年來,自己竟是一直將他當做了親信。虧得自己還常自詡頗有識人之慧,如今,竟都成了笑話了。
李恪接過了錦葵手中拿著的灰白色竺麻外衫,穿戴齊整後便對淇奧道:“洛兒,累了的話就好好歇一會吧,有些事情,我現在必須要馬上去處理!”
淇奧起身履了履他的衣裳,又將那白色羽扇遞到了他的手裏。點頭道:“三郎去忙吧!”
朝白和濟義兩人在院門口站了許久,汗珠從額上一直淌到了脖頸處,頭腦昏脹,眼皮不住地跳動著,可都不敢有所懈怠,依舊這樣筆直地站著。李恪望著他們道:“天熱,難為你們了!濟義,你回去歇著吧!朝白,幫本王把武梁叫到庸夫堂去,就說本王有話問他。”
兩人欠了下身子,便各自去了。李恪獨自一人來到了庸夫堂,將院中的丫頭小廝們都借故打發了下去。那武梁四十上下的年紀,膚色微紅,胡須卷翹,頭發高束,長跪著道:“見過殿下,不知殿下喚小人前來所謂何事啊?”
李恪坐了下來,緩緩言道:“若是本王所記不差的話,你是貞觀六年的時候來王府當差的。本王見你甚是機靈,又老實肯幹,因而才不過旬月就提拔你接替因病返鄉的尤溫,做了這王府的管家,一直到今日。是不是啊?”
“吳王殿下對小人的厚恩,小人感念於心,一刻也不曾忘記過啊!”
武梁聽得李恪突然叫他,心下本有些忐忑。現今聽他的話是一如既往的溫潤謙和,心中的不安已是減了大半。哪知驀地就聽得茶盅墜地的清脆的響聲,唬得他半個身子幾乎都已經麻木了,用手撐住地,才勉強沒有癱倒下來。李恪厲聲言道:“是嗎?那你為何要做這賣主求榮,忘恩負義之人!”
“殿下,小人沒有啊。”武梁即使是不抬頭,也能感受到李恪這目光的凶戾,雖知是負隅頑抗,卻仍舊不甘心這麼輕易地就認了。
“沒有?”李恪冷冷道,“楊禎卿是如何稱呼本王的,你倒是清楚得很嘛!”
“殿下恕罪啊!”武梁再偽裝不起,一連磕了好幾個頭,直磕得額上起了個大腫塊,“是小人一時讓油蒙了心。殿下,小人再也不敢了呀!”
李恪輕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怕不是一時吧?貞觀十四年年末,那次本王去禁苑賞玩,你對流風做過什麼?本王記得,這日牽馬的人,是你!”
貞觀十四年。如同一個威力巨大的炮竹,在武梁的腦袋裏炸了開來,他幾乎是真的不記得那年究竟發生過什麼。李恪猛然一拍案,又道:“流風是本王從小養大的,性子再熟悉不過了,何況禁苑又不是陌生之地。如何會忽然迷了方向!一遇猛獸,即使是不為護主,就算是為了自保,也會拚命地向前跑,再怎麼也不至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的吧!”
武梁的心被這一席話擊得粉碎,他是發自內心的恐懼。吳王的威嚴,一旦爆發,便有著一種幾乎是要將人置於死地的強悍力量,即使他連真正有力的證據都沒有。武梁本來也絕非這樣不堪一擊之人,不然如何會在八九年中,在李恪的眼皮子底下埋藏得這般好。隻是到底還是功虧一簣,甚至隻聽了幾句話,就已然默認了。在李恪麵前,他的命是如此得微不足道,哪怕僅僅一個示意的眼神,就足以叫他萬劫不複了。
他跪行了好幾步,見案上有一把剪燭的大剪子,便拿了過來,握在手中,再度俯身叩頭:“殿下,小人自知罪不容誅!縱使一死,也難彌小人的罪孽。小人老父尚在,兩個孩子也還不大。請殿下饒恕了他們,好不好啊?”
說畢,便欲刺入自己的胸膛,忽被從上而來的一隻小茶杯打落了。武梁大驚著抬頭,見李恪剛剛收了手,他的臉上不見半分表情,沒有預料的失望與暴怒,淡淡說道:“國孝期間,本王見不得血!你走吧。”
“殿下?”武梁顯然是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命活,“殿下要放小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