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憐憫(二)(1 / 2)

人生在世,總要選擇一個活法。有些人執意,將天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絲毫不壓抑,無論世道接納與否。運氣好的,天性與世道不謀而合。運氣不好的,秉性與人世背道而馳,或彪炳千古,像阮籍、嵇康一類特立獨行;或恣意妄為,遺臭萬年,不用多舉例,但凡壞人,都是一味放縱本性,不考慮人格道德。做皇帝最好,道德的標準都是皇帝一手創製,皇帝的天性就是國法律令,達到了天性與世道的至臻組合。怪不得那麼多人渴望做皇帝哪!

然而大多數人不得不為各種各樣的形勢所迫,壓抑了天性。我們都有一種猴性,蔑視權威和律條,骨子裏帶著反叛,可是刑罰是冷冰冰的,不講人情,我們不得不戴一副麵具做“順民”,這便是悲劇人生的根源。我們甘願做一隻中規中矩的籠中鳥,也不敢鬥膽跑到天宮鬧一鬧——那麼多猴子生得庸庸碌碌,死的窩窩囊囊。我們不得不做出了選擇,屈從強勢的外部世界,所以說好人都是可憐的。

蕭宏不是可憐的,他傲慢無禮,剛愎自用,從來沒想過改變自己。蕭綜不是可憐的,他驕縱蠻橫,外強中幹,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太子是可憐,太子為人柔弱細膩,善良謙讓,置身於刀叢劍林的漩渦中,不得不埋沒本性,為了躲過陰謀暗算,整日裏刺探與籌劃,和他們明爭暗鬥。蕭宏和蕭綜生性好殺喜鬥,這場鬥爭,對於他們來說具有天然的優勢;對太子來說,這真是痛苦的考驗。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天性不會寫小說的,既然是小說,必然要有故事情節、人物等等烏七八糟的東西牽涉其中,可是為種種不得已的不得已,寫起小說來。寫作的過程必定是痛苦萬分的,為什麼不寫一點散文呢或者詩歌,使自己快樂一點?散文或者詩歌能讓作者快樂起來,卻迎合不了大家的口味,無奈之下做起了小說。然而大家喜歡的神魔小說、白日夢小說,卻是我極其厭惡的,怎麼辦呢?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寫曆史小說!寫曆史小說,既不寫叱吒風雲的霸王將帥,也不寫處處留情的幸運才子,再折中一下,寫了一個有點窩囊,有點憂鬱的太子,有點人情味——僅僅是太子而已,距離權力巔峰僅僅一步之遙,卻永世沒有觸碰到禦座的太子。

盡管一再折中,努力尋找天性與世道距離最近的段落,我仍舊不快樂。從我的狀態上看,可以得出兩個結論:第一,我是一個備受煎熬的好人;第二,筆下的確是嘔心瀝血之作。但願穿越古今,尋找一個能夠達成心靈契合的人:他和我一樣,年輕、軟弱、彷徨無助;我和他一樣,逃避現實,自我麻醉;他身居高位,我屈居人下,卻一樣度日如年;他渴望做一介書生而不得,我妄圖加官進爵亦屢戰屢敗;他身邊美女如雲卻沒有紅顏知己,我身邊連個像樣的紅顏都沒有,更別說知己了;他被下屬算計,苦不堪言,我被上司虐待,敢怒不敢言;他編一本書,不經意間名垂千古,我寫了幾十萬字的牢騷,巴不得一夜成名;他喜愛和文人論道,不知疲倦,我厭惡文人的酸腐,避之不及;他信佛,對真善美充滿信心,我信鬼,對假惡醜失去新鮮感;他不輕易說一句話,惜字如金,我嘮嘮叨叨不嫌累,廢話連篇;在文學上,他是前輩我是後生,在情商上,我們是同齡人……既然我們有那麼多有趣的可比性,寫下去就不該那麼苦痛了,情緒激動之下開了小差,神遊之後,還是要回到故事上去。

太子又想起來血燕窩,曹德旺說的話還清晰地回蕩在耳邊,一個小小的燕窩,承載的不僅僅是金絲燕的心血,還有采窩人的血淚,心裏升起一種衝動:去見見著采窩人。想到了做人的艱難,太子的心情就迫切起來。雖然佛告誡人們不要真是悲慘的人生,可是太子執拗地加熱小小的夢想。他把目光從池塘裏挪出來,看到楊柳下,春杏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望著自己。太子朝春杏招招手,問道:“你怎麼來了?”

“張寶來了,在前廳等著呢。”

“說什麼事了嗎?”

“沒有,隻是說求見太子。”

太子收攏了思緒,隨著春杏走了,尋思了一路,張寶不在家哭他的寶貝兒子,跑來做什麼,興師問罪嗎?不可能。那還有什麼理由呢?

張寶紅著眼睛,站在滴水簷下,見到太子疾步走過來,走近疾步跪下來。太子上前扶起他,嘴裏說道:“張大人遭遇不幸,要節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