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月遺忘的祖母
坐到出租車裏,星雨決定不再撥打母親的電話,她突然不想到他們那裏去了,而是打算去祖母那裏住上一晚。這位老人雖說已接近一百歲了,但仍然拒絕與別人住在一起。她一共養育了四女三男七個孩子,老伴很早就去世了,最大的女兒也已在六年前告別人世。老人拒絕與兒女們生活在一起,也反對他們為自己請一位保姆。盡管如此,星雨的父輩們還是堅持為其雇傭了一個家政,但僅限於為她做飯和保持適當的清潔,晚上並不與老人住在一起。按照老人的說法,她不習慣與一個外人生活在一起。小輩中她最喜歡的是一個從小愛說大話的孫子,其次就是很會哄她的星雨。前者去年起就不見了身影,家人的說法是“去了美國念書”,實際上則是因為鬧出了人命而鋃鐺入獄。他辭掉了原本不錯的工作,一心想做能迅速發跡的生意,卻連續賠掉了家人籌措的本錢。就在所有人對他不抱指望的時候,這家夥突然開了一輛奧迪Q7回來。
祖母家的燈還亮著,她還沒有睡覺。其實她一向睡得很少,有時甚至整夜都在沙發上坐著。她身材瘦小,眼窩也已深陷,不過年少時的如花容顏仍然依稀可見。生於大戶家族的她很小時就纏了足,雖說這種對於肢體的摧殘日後生活中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但老人並不因此感到多少遺憾。對於那時的年輕女子來說,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儀式,更是一個追求完美的方式。當星雨為她洗腳,看到齊齊折斷的腳趾,她曾提出過自己的質疑:為了追求所謂的儀態萬方而把雙腳弄殘廢,這代價是不是大了點?
你們小孩兒懂什麼,祖母說:那時相親都是先要看腳的,一摸要是一對大腳片子,就是天仙一樣的模樣,人家也會扭頭走掉的。
可您不照樣也沒找到如意的婆家?星雨說:受了這麼多罪,豈不是很虧?
有什麼辦法,世道那樣亂,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到現在還沒死,也沒什麼虧不虧的了。
那是。我奶奶雖說沒成為地主婆,卻也是響當當的女英雄,在土匪窩裏走了一趟不說,後來還做過一陣二當家吧?
快別提這個,你老奶奶就是覺得這事丟人才上吊死的。
祖母十七歲那年,正與老媽子做針線活的她聽到了貨郎的撥浪鼓聲。因為戰亂,父親已多日不去縣城走動。這導致她的針線框裏已缺少了數種花線,幾件衣物的縫紉不得不因此中斷。若非如此,平日裏她是不會考慮貨郎的叫賣的。一來他的貨色極差,花線易斷不說,還很容易脫色,往往染花了其它的衣物。二來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她不應隨意拋頭露麵,但老媽子的選購卻又從來難以令人滿意。幾經猶豫,她還是與老媽子偷偷溜了出來。所幸的是,路上行人不多,貨郎的擔子前也僅有幾個買泥哨和麥糖的孩子。
見多識廣的貨郎馬上取出了發卡和頭繩,說這都是最時興的,縣城裏的女子也才剛剛買到。
看看花線就行,老媽子說:誰稀罕你這些洋物。
再看看這個,這是紗巾,從江南走碼頭運來的,在這北方有幾個見過?
你咋這樣囉嗦,我們隻是要花線。老媽子說。
吳大娘你拿來我看。小姐說:這物件瞧著倒是不錯。
看見了吧,貨郎說:還是你家小姐識貨,你就光知道花線花線,喏,這都是了,你盡著挑吧。
說完他就湊到小姐那裏:這紗巾一般人戴上都要增色不少,村姑都能變成娘娘。要是美人兒戴上了,那可不得了,直接就變成仙子了。你圍上了,我拿鏡子你看。說完,他就從貨籠裏取出一麵小圓鏡遞來。
小姐躲開了說:不用了,你再拿一條紫的,一會兒一塊算錢給你。
警示光棍到來的銅鑼差不多就是那時響起來的,三聲響過後,街道上開始亂作一團。貨郎來不及結算貨物就挑起擔子跑了,而吳媽也轉眼不見了蹤影。她拿著紗巾愣怔了半晌,轉身打算回家時,一位老婦匆匆經過。她停住了說:你這姑娘怎麼還不快去堡寨躲避,待會兒光棍來了,他們可是專會搶人的。
為啥要去寨子,我家就在這裏。小姐指指附近:我回去不就行了。
你是富戶家的,老婦說:那就更得去寨子躲避,光棍要是把你家搶了,你還有的跑嗎?
別胡尋思了,快跟著我一塊走吧。再耽誤下去,寨子門關了,一切可就遲了。
老婦的小腳開始迅速挪動,小姐趕上她說:我都沒和爹娘說上一聲。
說不定他們早就去了那裏,等光棍走了,你不就能找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