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憲們的反應像唐基觸碰了一個不該碰的禁忌,我忽然覺得喘不過氣。雙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師內部仍以赤丨匪稱呼,讓我覺得想弄死他的人不僅虞嘯卿,還有唐基。龍文章答:“書生不可以沒有,但是空談誤國。”唐基追問:“是說赤色分子?”“是的。”陳主任審問中第一次開口,“沒打過交道?”“逃跑的時候,見過他們的遊行和口號。”這樣的回答,讓陳主任立刻就沒了興趣。而唐基從自己的煙盒裏給陳主任上了根煙。虞嘯卿問:“跟日本人打過大仗?”龍文章答:“打過。”北平突圍,淞滬戰役,南京保衛,徐州會戰還有武漢會戰他都打過,但是他不會說。虞嘯卿追問:“哪仗?”龍文章說:“這仗。”“就一仗?”“我沒經過大陣仗。”龍文章投機取巧地說。虞嘯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這麼恨之入骨?”他接著說:“你那種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經太客氣了,簡直是斷子絕孫。”龍文章回頭看了炮灰,張了張嘴,表情簡直有點兒痛苦。龍文章亂編:“我最多隻帶過四個兵,在西岸我發現我後邊跟著一千多人,我很害怕……”虞嘯卿問:“害怕還是得意?”龍文章說:“好像都能叫人喘不過氣來,那就都有。我已經親眼看見,在南天門上我已經看夠了。還有,我去過那些地方……”“怎麼講?”“我去過的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幹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了的長沙城。”然後他攤了攤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斷句總結,“都沒了。……我沒有涵養。”虞嘯卿說:“我也沒有。”陳主任和唐基就顯得有點兒難堪。他接著說:“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發急心痛。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餘、呼倫池、海拉爾河、貝爾池、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苑、綏歸、鎮頭包、曆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唐基製說:“可以了,我們明白你的意思。”龍文章卻說下去:“三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南京、懷寧”唐基打斷他:“好了。”他並不理會他:“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埔江、太湖、南通……”於是唐基不再說話了。虞嘯卿也並沒有製止龍文章的意思,而張立憲刷刷地記,並不是記在本上,是記在用來做草稿的空白紙上。“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宜昌”這些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三兩字一個的地名,他數了足足三十分鍾。可能炮灰們確信數落這些的人已經瘋了,但是我能比他記住更多。陳主任的頭上冒著熱氣,像被水澆過。唐基自己伸手從已經放到陳主任那裏的煙盒裏想拿根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而那兩位麵前的煙頭已經足十幾個。虞嘯卿的姿勢完全沒有動過。有人在擦汗,餘治李冰們瞪著牆,張立憲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第五張紙。死啦死啦總算要接近尾聲,“怒江以西,保山、騰越、銅鈸,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虞嘯卿插嘴:“禪達沒有丟。”“這樣下去,快了。”龍文章接著說:“十分之一不到,記性有限。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虞嘯卿問:“什麼是本來該有的樣子?”“不知道。”龍文章答道。虞嘯卿盯著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龍文章又一次回頭看了看炮灰:“一千多條人還剩這麼一小撮,可能正好因為我們都隻有一次好死,於是不知道。南天門上的仗對我算大仗,交鋒十七次,打完我這生平第一大仗後,我不知道。”虞嘯卿審視了很長時間麵前這個人的茫然,那種茫然近乎於沉痛。他毫無先兆地說:“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