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6日,我接到虞師座的邀請旁聽他們審龍文章。我到的時候張立憲在門口等我,他說:“霖姐,快。要開始了。”他帶我進了公堂,或是說法庭。我進來後去看見虞嘯卿在主審位上坐了,唐基和軍部大員看了眼虞嘯卿,相視一笑。虞嘯卿詢問地看了看左右的兩位。張立憲充當書記員,坐在主審台側麵一張放著打字機的桌子後麵,我的位置在他旁邊。一場謙讓戲似乎要開始了。唐基向軍部大員一伸手,“陳兄請。”軍部大員說:“唐兄請。”唐基堅持,“陳兄請。陳兄是上使。”軍部大員推讓。“何來上下?唐兄請。”唐基再堅持,“陳兄請。”我幾乎有點同情虞嘯卿了,他那腦袋左右左右地撥浪鼓一般,看起來他很想自己就開庭,但被唐基那麼一說就隻好繼續做撥浪鼓,終於忍無可忍時向著陳大員的桌子把驚堂木拍了過去:“陳主任請!”顯然陳主任與虞師座倒不是那麼融洽,他說:“好好,客隨主便。”他足咳了三五聲才清好嗓子,“開庭!”於是臨充法警的兵們就對仗得很絕,“虎-威”的一聲,還把槍托子在地上搗了兩搗,“升-堂!”於是兩個炮灰,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被審判席上的人們瞪著,被炮灰們連踢帶掐著,兩位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虞嘯卿終於收回他要殺人一般的目光,陳主任也終於不再瞪炮灰,而改看了唐基。唐基倒自在,說:“鄉野鄙俗,吝緣教化。大家可發一哂。”陳主任的哂很像幹巴巴的念白,“哈哈……”虞嘯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聲:“帶犯人!”他沒法兒覺得不丟人。炮灰在悄聲糾正:“這不對。他沒定罪,是被告。”他們沒機會評價,因為他們進來的門開了——這法庭大家都隻好走一個門。龍文章被押進來,重犯的排場,餘治和李冰押著,他看了眼炮灰們,然後便開始打量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最後他看到了我。唐基和陳主任都在盯著他,張立憲的興趣似乎在這老房子裏的某處房梁上,於是不甘輸掉半口氣的虞嘯卿便也一起瞪著那房梁。一個炮灰往前輕輕走了一步,被掠場的何書光瞪著,被一個老頭掐著最敏感的一塊肉掐了回去。唐基揮了揮手,餘治過去鬆了死啦死啦的銬子,於是龍文章輕揉著淤傷的手腕,虞嘯卿不願意往那上邊看,便盯著桌麵。虞嘯卿給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開一闔著腰上的槍套,讓上邊的金屬扣發出碰擊聲。虞嘯卿的槍套哢答哢答地在響,唐基在這聲響中冷不丁地發問,張立憲的打字機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姓名。”“龍文章。”“年齡。”龍文章猶豫了一下,說:“光緒三十四年的人。”唐基被這種計數方式弄得猶豫了一下,“光緒三十四年?”他反應還快,衝著發愣的張立憲說,“三十四歲。”“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緒死啦,好記。”“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嘯卿說話總陰惻惻的,“現在民國三十一年,你說什麼光緒年,想回到滿清嗎?”他否認:“不是。就是好記。我記性不好,老是記不住發生過什麼,到過哪兒。如果我不能記住經過了什麼,那就死也死做了一個糊塗鬼。”“現在死了,你明白嗎?”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了頭。“那你真要做定糊塗鬼了。”我聽得心裏跳了一下,而唐基咳了一聲,似乎在剛報個名字時虞嘯卿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嘯卿不再發問,而是玩他的槍套,唐基繼續:“籍貫。”死啦死啦幹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發問者點點頭,“慚愧,是真不知道。”我作為旁聽沒有問話的權利,但是我還是開口了:“怎麼不知道?”虞嘯卿沒等他回答就反問我:“那你呢?”我說:“我說不清楚,我出生前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但是我的事請下來說。”他不說話了。唐基問:“祖籍。”“我家裏人顛沛得很。出生前他們換過幾十個地方。”我笑了,他居然學著了我的話。唐基繼續問:“出生地。”“我在熱河和察哈爾交界出生,到底是熱河還察哈爾,誰也不知道。”他補充,聽起來像搗亂,“是個廟裏,廟裏沒和尚。光緒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經啦。”張立憲無措地看虞嘯卿,虞嘯卿手上的槍套哢啪地越來越響,讓他的不耐煩充滿著殺氣,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入公文。唐基再問:“長大?”“一歲在河北,兩歲在河南,四歲時到了山西,運城的硝石湖我去過,白茫茫一片,關雲長故居我也去過。六歲到了綏遠。”龍文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很無辜,而這種無辜在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挑釁,“跟著家人走的,外蒙、甘肅、新疆……直皖戰爭時在康藏,後來東行了,四川、陝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畫,江蘇,中原大戰,捎著江蘇也不太平,轉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黃鶴一去不複返。”我想笑,又怕虞嘯卿拔出槍,給他一下。虞嘯卿沒有拔槍,說:“今天要定你的生死。繼續鼓唇弄舌。”龍文章解釋:“所以要說清楚。我記性不好,老是記不住發生過什麼,到過哪兒。”虞嘯卿問:“跑那麼些地方幹什麼?”我在他回答前說:“我也去過很多地方,無疑是想混口飯吃。”虞嘯卿生氣地說:“今天沒你什麼事,你給我閉嘴。”龍文章答:“這位長官說的沒錯,隻是找口飯吃。”虞嘯卿拿起一個很薄的卷宗袋,那因該是龍的全部假資料了,看起來他很想把那東西扔龍頭上,“閣下的戎伍生涯。區區一個理庫的軍需中尉,管鞋墊襪子的居然在戰亂之秋冒領團長之職。最惡不誠之人。”“師座,我們之前沒見過,我不知道您的好惡。我不是說著真話長大的,可今天說的都是真話,因為今天要定生死。”我心裏叨咕:“你反著說吧,反正他不知道。就連那資料都是假的。”虞嘯卿問:“你在乞命?”他承認:“是在乞命。我剛知道要做什麼,師座。”虞嘯卿問:“做什麼?偷奸犯科?見縫插針?”“那是怎麼做。我剛想做,想也沒機會。”他看起來有點兒假裝茫然,“我不知道怎麼做,我從來沒站穩腳跟,一直耗。”“你確實該死。”虞嘯卿說完靠回他的椅背上,連槍套也不玩了。唐基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才決提問:“哪年從戎?”“民國二十五年。那年委員長推行新生活運動來著。”唐基心不在焉地應道:“嗯。”張立憲小聲地向他求助,“副師座,籍貫?”“河北吧。籍貫河北。”唐基說。於是張立憲先惱火地看了眼讓他無法公事的龍文章,然後記錄。而虞嘯卿一瞬不落地盯著他,像頭擇時而噬的豹子。唐基仍在繼續他三章九條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他搖頭:“否。養自己都很麻煩。”唐基問:“可是我黨黨員?”龍文章說:“我黨對一個軍需沒有興趣。”虞嘯卿將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來,他每當提問時像發難:“在哪兒學的打仗?”龍文章愣了一下:“什麼?”“你的毛病很多,別讓我再加一條裝腔作勢——你在哪裏學會的打仗?”“我會打仗嗎?”“裝腔作勢——該死。”“死了很多人。”“軍人之命,與國同殤。你我很快也是這條命——哪兒學的打仗?”“我看見很多死人。”“我也看見很多,沒邊沒際的。與我同命的死人,我還活著而已——哪兒學的打仗。”“死的都是我們的人。”虞嘯卿站了起來,我知道他是個暴躁的人。他拔槍快得很,然後他一槍轟在龍文章兩腳之間。審人的人現在全站著,我卻泰然自若的坐著。陳主任說:“這是軍事法庭,虞師要自重。”“嘯卿,放下。”唐基說。虞嘯卿生硬地說:“這是法庭,更是軍務。不要幹擾我的軍務。”實際上虞嘯卿也並沒失控,他隻是瞪著他要一個答案。龍文章說:“幸好地不硬。跳彈會傷到無辜之人。”“仗打成這樣,中國的軍人再無無辜之人。”虞嘯卿說。我輕咳了一聲,虞嘯卿問我:“你又要說什麼?這是我虞師的事。”我沒說。虞嘯卿還在問:“在哪兒學的打仗。”他編:“民國二十五年從軍,二十六年開始打仗,現在是民國三十一年,我們死了很多人。”他沒有直接回答。於是虞嘯卿把槍抬了起來,這回對著他的腦瓜子。炮灰可能都聽懂了,可他不懂,於是我站了起來說:“虞師座,他的意思是說,看著我們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學會了打仗。從敗仗中學的。”我虞嘯卿沒理我,看著他。“所以,學會了打仗?”虞嘯卿問。他點了點頭。虞嘯卿說:“坐。”他是向陳主任和唐基還有我說的。然後,唐基忽然問:“你對赤色分子是怎麼看的?”虞嘯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問伊始氣氛忽然便有點兒變,陳主任從漠不關心忽然成了極為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