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臣是怎麼跑的?劉俊臣在解放軍攻進城垣之後,知道大勢已去。他命令王鍘刀死守天齊廟製高點。自己卻偷偷逃向北城。他和金耘府一樣,選擇在北城牆逃走。但此時此刻,解放軍的監視部隊已經遊動於北門外的葦塘附近。劉俊臣水性好,借著蘆葦的隱蔽,潛水走了。
劉俊臣逃到一個朋友家。解放區的民兵,在青滄兩縣拉網式搜尋。劉俊臣逃到青縣的一個蘆葦叢中藏身。藏了三天,被民兵搜到了。
劉俊臣故地重遊,回到滄州,進城的時候,又看到城門洞子上的“白日”“幹等”四個字。他自嘲地想:“當年我說誰盼著國軍打回來,那是幹等。現在看來,我盼著天津的國軍來救援,那也是幹等啊。”
劉俊臣攔住一個記者,就像溺水者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可憐巴巴地說“記者先生,我還想立功贖罪!我能立功贖罪!記者先生,幫我說說,讓我立功贖罪!”解放軍的戰地記者說:“你不是劉俊臣嗎?”劉俊臣殷勤地說:“我是劉俊臣。給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吧。我打仗有一套……當然,打八路軍、解放軍是沒頂用……我能打……”記者冷冷地說:“等著人民的宣判吧。”劉俊臣見求生無望,就蠻橫起來。他說:“我在滄州沒惡行!我保護滄州地方!我想出氣的時候就到匪區……山東,我在滄州沒惡行!”這家夥居然覺得自己說得在理,當時就挺直了腰板。
強勝推開窗戶,笑著說:“在山東有惡行,就到山東去判!”劉俊臣沒咒念了。
運通席地而坐,接受新任市長買文佩委派的任務。運通說:“滄縣縣城的群眾,對解放軍心存疑慮。尤其是教師學生,總以正統觀念來質疑解放軍。”
買文佩說:“先救急。發放救濟糧。”李順昌跑過來,著急忙慌地說“群眾眼見著劉俊臣倒台了,想出出氣,想把劉俊臣運煤的火車頭砸爛了。”買文佩急忙跑去解決問題。
蘇醒正在給登城英雄於冠軍畫像。蘇醒問:“小同誌,為什麼要畫像?”
於冠軍靦腆地說:“給我媽媽看。我是高陽的。出來當兵,兩年沒見著媽媽了。明天請假去看媽媽。給她留張畫像。我給她看看我的立功獎狀,就歸隊。”
蘇醒指著立功獎狀,問:“能讓我看看嗎?”於冠軍靦腆地笑著,把獎狀遞給蘇醒。蘇醒小聲地念著:“經評定,為特功,望再接再厲,功上加功,做人民功臣。晉察冀軍區第二縱隊。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照抄原文)”
蘇醒在畫好的畫像上,題了兩行小字:滄州戰役爬城特等功於貫鈞同誌。
不用說,蘇醒寫錯了名字。於冠軍不認字。他笑著收起畫像。於冠軍幸福地想念著遠方的媽媽。一個月後,他在清風店戰役中犧牲。
吳子清走進大院,問強勝:“每加工一雙軍鞋給十五斤小米兒?”強勝點頭稱是。吳子清眼睛發亮地說:“俺見著電燈了。那營生子真巧奇!
亮晶晶的。就是不如洋蠟方便。不好吹滅。俺把他打碎啦,它才不亮了。”吳子清天真爛漫地說:“俺見著樓房了。兩間平房摞在一起。就是不知道牛該拴在哪裏。”吳子清滿懷憧憬地追問著:“解放啦,窮人也能住上樓房、用上電燈了吧?”
兩個月後,吳子清犧牲。年僅十八歲。
劉俊臣最後怎麼著了?他被押往山東公審。他是在山東槍斃的?不是。劉俊臣沒活到公審的那一刻。一聽說劉俊臣來了,山東的老百姓都在道邊,拿著剪子、刀子、錐子,逼乎著。一看見他,就拿剪子絞,拿錐子紮,劉俊臣走一道,他們就紮了一道。這家夥還死瘋,大嚷:“有仇的報仇,有冤的抱冤,過時不候。”解放軍攔不住老百姓,後來想開了,不攔了。劉俊臣還沒走到德州,就被零割碎剮,剔得光剩骨頭架子了。
金耘府逃回天津。他心情煩悶地瞎轉了好幾天,最後決定去看看任廣正。失去雙腿的任廣正,被金耘府囚禁在一間密室裏。
金耘府垂頭喪氣地說:“告訴你一個消息。滄州被解放軍打下來了。”任廣正麵無表情地望著牆壁,沉浸在冥思之中。金耘府味道很怪地問:“你不高興嗎?你不盼著這一天嗎?”任廣正不理他。金耘府踱著步,怨恨地說:“如果這群笨蛋把兵權交給我,不交給劉俊臣。滄州就不會……”任廣正開口了。他的語氣冰冷,充滿了怨恨。任廣正說:“兵權給你,你也守不住。解放軍勢不可擋。”金耘府憤怒地轉了兩圈兒,最終歎了口氣,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他低下頭,走了。
幾天後,金耘府興衝衝地來找任廣正:“這些家夥總算給我兵權了。我就要一展抱負了。”任廣正說:“你自己也說,解放軍必勝。”金耘府有些酒意,興奮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勝敗還在兩可之間。好容易得到兵權,我一定做出點兒大事,給他們看看!”
任廣正木然地看著金耘府。金耘府說:“晉察冀野戰軍撤走了。渤海區隻剩下……”任廣正忽然瞪大眼睛,艱難地直起腰,用力地說:“你自己也說過,你組建的這支軍隊,不是烏合之眾,不是枯枝敗葉,這支軍隊是能經受疾風考驗的勁草,是一支堅不可摧的力量!”金耘府有些尷尬地說:“我是說過,不過……”
任廣正語速很快,激動地不能自已。他說:“這支軍隊經受了草創渾沌的考驗,經受了孤軍奮戰的考驗,經受了強敵圍剿的……”金耘府煩悶地抗議:“你說這些幹嗎?”任廣正遏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經受了日偽炮火的考驗,經受了……”
金耘府自嘲地說:“最大的考驗就是我的叛變!這支隊伍是我帶出來的。從烏合之眾到鋼鐵雄師……我也知道解放軍一定能奪取天下。不過,教導旅是我一手建立的……我能親手建立這支軍隊,也能親手毀了它,……我現在最大的心願……”
任廣正扭過頭去,不再說話。金耘府呆坐了片刻,覺得沒意思,隻好走了。
金耘府得到一支烏合之眾。他利令智昏,想反撲報複。渤海軍區卻棋先一招,先發製人,發動了津南戰役!
強勝命令吹響號角。金耘府想毀掉的這支軍隊,立意要給不成材的老司令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是一場不值得描述的戰鬥。金耘府的麾下,是一群土匪遊民,是一支臨時湊起來的武裝。這支武裝是雜牌中的雜牌兒。而教導六旅則已經編為第十一師,升級為主力部隊,隸屬華東野戰軍。主力部隊對雜牌中的雜牌兒,這仗打得一點兒懸念也沒有。
十一師發動總攻,越出戰壕的解放軍戰士,山呼海嘯般向國軍陣地撲來。
傅繼澤遞給強勝一張紙。傅繼澤說:“這是朱總司令寫的一首詩。”強勝手持著望遠鏡,頭也不回地說:“你念念。”傅繼澤大聲地念:“颯颯秋風透樹林,燕山趙野陣雲深。河旁堡壘隨波湧,塞上烽煙遍地陰。國賊難逃千載罵,義師能奮萬人心。滄州戰罷歸來晚,閑眺滹沱聽暮砧。”強勝笑著說:“好個國賊難逃千載罵!這句話用在劉俊臣身上合適,用在金耘府身上也正好合身兒!”
滿窪遍野的解放軍呼嘯著衝鋒,國民黨軍立即潰敗。提訊評被解放軍活捉了。這個一直嚷嚷著要找個退身步兒,及早抽身全身遠禍的智囊,最終還是被結拜兄弟給拖累了,他現在覺著自己其實是愚不可及的傻瓜蛋。
這支解放軍在追亡逐北。強勝站在高崗上,回憶起崢嶸歲月。
崢嶸歲月啊。想當年,日軍殺氣騰騰的南下。熱血青年在街上遍灑雞毛信。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討荒要飯卻隻能轉身悄悄離去的慈振中。在舊縣大集上的斷指演講。農民軍以卵擊石阻擊日軍。窮冬烈風中要飯花子一樣的救國軍戰士。意氣用事違紀鬧事的戰士。脫離叛軍毅然歸隊的鄭鬆林。靜靜躺在鍘刀下抬眼看天空的買連瑾。突圍犧牲的慈振中。成為反戰聯盟支隊長以後,慷慨大笑以身炸毀日軍戰車的小島考其馬。被坦克碾壓如泥融入大地的苑廣和。與日軍血戰接連犧牲的教導六旅指戰員。死在叛徒槍口下的黃驊。和平談判時被刺殺的楊赫烈。把牢底坐穿的楊格平。麵對日偽軍從容答對的代運通。當然還有死在自己人手下的回穎……血沃中原,勁草昂然。
颯颯秋風透樹林,燕山趙野陣雲深。河旁堡壘隨波湧,塞上烽煙遍地陰。國賊難逃千載罵,義師能奮萬人心。滄州戰罷歸來晚,閑眺滹沱聽暮砧。
強勝暗暗地想:“子星!我在為你報仇!我要抓住金耘府這個凶手!”
在風聲鶴唳中拚命逃走的金耘府,也在感歎:“我走錯了一步!一步錯,步步錯!如果那一年,我不走火入魔,如果當時我能忍一忍,如果我能和黃驊好好相處……那麼,現在的我將會多麼威風!我將會是解放軍的師長,指揮大軍,追亡逐北的英雄,將會是我,哪裏輪得到強勝!”
他恨自己,他恨任廣正。他哀怨地想:“如果不是任廣正這個小畜生,我哪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這個小孽障非要逞能。他把邊文冠捉拿歸案,讓我……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不能殺了他!”逃回到天津之後,他又恢複了理性。任廣正畢竟是他的女婿。再說,金耘府也忘不了,當年先敵開火事件,任廣正放他一條生路的恩情。
金耘府對軍隊和戰爭已經失去了興趣。他開始瘋狂地斂財。他也不知道斂這些財有什麼用。女兒在解放軍裏。女兒不想跟他走。女兒恨他,恨他殺害了任廣正。解放區的人對任廣正的情況,仍然不清楚,說什麼的都有。但是,繡蓉堅信任廣正沒有當可恥的叛徒。在別人的白眼裏,她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鼓勁兒:“廣正是好樣的。他一定是被爸爸殺害了!一定是這樣的!我嫁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嫁的是一個有骨頭的男子漢!在我的後半輩子裏,隻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找到廣正的遺骨!”
金耘府很快就結識了一些誌同道合的人。其中有一個姓皮。這個姓皮的,和金耘府很談得來。兩個人總是在一起喝酒聊天,議論天下大事,評說戰事時局。金耘府已經變得玩世不恭,他常常把知道的內部機密,毫無保留地透露給姓皮的。姓皮的總是心不在焉地聽著,不時地亂說兩句。
1948年,發生了很多大事。這些大事對金耘府影響不大。三月裏頭,末代皇帝的堂妹川島芳子被槍決了。九月,遼沈戰役打響,林彪和衛立煌這對知心朋友,在白山黑水展開決戰。十一月,淮海戰役打響,粟裕開始大展經綸。這些大事,對遠離戰場的金耘府來說,隻不過是一些聳人聽聞的談資而已。他談論著,笑罵著,日子渾渾噩噩地飛快地過去了。
不知不覺之中,快到年底了。平津戰役開始了。金耘府害怕了。他感到末日快到了。平津戰役打了六十四天,分為三個階段。而天津,在第二個階段,就被解放了。1949年1月14日,東北野戰軍包圍天津,在守軍拒絕投降的情況下,對城垣發起總攻,采取東西對進,攔腰斬斷,先分割後圍殲的作戰方法,經過29個小時激戰,至15日15時殲守軍13萬餘人,俘陳長捷,解放天津。
金耘府被困在圍城之中。他改名叫門鐵根,過著躲躲閃閃的日子。但是他沒躲閃幾天,就被解放軍抓到了。帶著解放軍來抓他的,竟然是那個姓皮的。金耘府認為隻是一次出賣。誰知道,姓皮的笑著說:“告訴你吧,我其實是十一師,也就是教導旅,派來的潛伏人員。金旅長,謝謝你在過去的日子裏,提供給我的那些機密!”
金耘府被押回滄州。他在滄州先見到了強勝。金耘府問買連璧的下落。強勝說:“在解放滄州的時候,被流彈打死了。”金耘府歎息著說:“他很幸運,躲過了最後的審判。”
金耘府第二個見到的,是代運通。代運通說:“姓皮的那個人,是我派到天津的潛伏人員。”金耘府恍然大悟。他看著代運通,自嘲地說:“我當年的眼光不錯。你們都是人才。”代運通在回去的路上,在一處荒煙蔓草的墳塋前佇立良久。他流下眼淚,暗暗呼喚那些死難的戰友:“我已經替你們報了仇了。金耘府已經被抓住了。你們安息吧。”
金耘府知道他很快就會被公審槍決。他知道自己罪有應得。他隻希望能見上女兒一麵。可是金繡蓉恨他,不肯來。
有一天下午,金繡蓉剛剛走出自己的辦公室,迎麵走來一個戰士。戰士確認了金繡蓉的身份,然後說:“金耘府臨死之前有句遺言。”金繡蓉的眼淚衝上了眼眶。戰士說:“他留給你一張紙條。”金繡蓉低聲說:“我恨他!我不看!”戰士說:“金耘府說任廣正同誌還活著。”金繡蓉正要轉身離去,聽到這句話,猛地轉過身來,充滿驚奇、充滿期待地瞪著那個戰士。戰士說:“廣正同誌被金耘府藏在北平的一個小胡同裏。”
藏在北平?北平還在國軍的手中!平津戰役還在打!金繡蓉柔腸寸斷。她不知道丈夫現在怎麼樣了。他瘦了嗎?他受傷了嗎?有人照顧他嗎?他受欺負嗎?
北平的國軍知道他的藏身之地嗎?他們會不會傷害他?戰火無情,解放軍射入城中的炮火,會不會傷到他?
金繡蓉每天都打聽北平的戰事。她多麼盼望和他早日團聚!
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中午12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一部,由西直門進入北平城,開始接管北平防務。
2月裏的一天,金繡蓉來到北平。她找到了任廣正的藏身之地。金繡蓉一見到任廣正,就放聲大哭,哭了半天,才說:“我以為你死了。誰知道你還活著!”任廣正難過地說:“活著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金繡蓉一聽這話,眼淚又湧了出來。任廣正苦笑著指著自己的斷腿,說:“你看,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你走吧,我這輩子算是完了。”金繡蓉哭著,死死地抱著丈夫。她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抱住他,從此再也不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