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亡魂04(1 / 3)

第4章

她帶他到了戲班,在一群花紅柳綠的戲裝映襯下,他一襲長衫更是絕頂清爽。老老實實的站在她身邊,適時說話,適時沉默。他隻不過是個孩子啊,他不知道這學戲是為了什麼,但是,要她開心,要哄自己相信,所以他來了這裏。她應對得道,伶牙俐齒,幫他打點一切,隻為留他在身邊。混沌便混沌吧,反正都說了: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他怯怯的又是急急的接過厚厚一疊戲譜,然後,周圍靜下來,二胡的流浪調子響起來。我聽到張國榮的聲音,十二少的《胡不歸》。雖說李碧華是最不中意男人,但她也不得不中意張國榮,再任揀一個十二少。容貌難雙且按下不講,就這沉穩韻濃的粵曲。還有誰敢比。“胡啊胡不歸,胡啊胡不歸,杜鵑啼,聲聲泣血桃花底。太慘淒,太慘淒,杜鵑啼,堪嗟歎人間今何世……‘他唱的忐忑,她聽的悲涼。

紅不起來的戲子,恁得容顏似玉,隻在後台做些打雜事幹。台前不過和一幫同樣沒有姓名的人一起走一個圓場。不是世家的規矩逼的,十二少興許真的有些倦怠了。但他不忍看他的女人失望,所以他為愛隱忍,也許真的想捱過幾個年頭。但就是龍套,我還是覺得一幹人等裏,他仍是亮眼的人,即使是一聲吆喝,那神情態度都不同凡俗。

回到台後,他仍是她的孩子,她不能放他走,所以要更加疼他。絲絹,水粉,隻能是小處盡心。一抬眼,看到家翁家姑還有淑賢表妹,他心下為難。不忍心愛之人無端受辱,也不能當麵頂回父親。急急風催著,他匆匆脫身。如花還有最後的驕傲,隻要十二少不離開,她就可以沉默離開,連辯解都不需要。誰說他沒愛過,當愛簡單到隻剩下在一起的願望,那麼,任何遐想都可原諒,什麼艱苦都可以嚐。

他送她一個胭脂扣,告訴她胭脂要換。胭脂是陳了,都是年少意氣的灰末。她歡喜得哭泣,總算得到一個勉強做為信憑的東西,自此就算失去,也不會完全沒有影蹤。他突然緊緊的抱她,弄歪了她領上百轉千回的盤扣。他低啞的哭泣,總算得到一個發泄委屈的時候,自此就算淪落,也不會鬱結百折愁腸。

他自顧自唱頹靡的音,她自顧自念安心的簽,再沒有大喜大悲,漸漸成了浸過脂粉的死水。他深深的陷到生活的憂慮中,再不是當初靈動的十二少。她燒掉了那些上上吉言,多少曾經的寄托,她都不要了,不要了。“以前有簽,現在有你,我這一生也不算冤枉。“一生的話都可以說了。這樣煎熬到後悔,相守到輕蔑,不是她要的結果。所以她要在黃泉留她的十二少。愛到刻骨時,就忘記了痛是什麼滋味,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他還在夢鄉吧,他不想回來,胡不歸啊胡不歸……

相識一場,何必生離死別。他知道操勞不是長久,快活也難抵柴米油鹽。本來是個嬌少爺,難為他撐了這麼久,苦痛就要見盡頭。忽見相逢時的燈火,女人依然是柔情萬種,但眼睛裏少了凜冽的光。她問他會不會後悔,他說這樣最好,可以不用理會別人的眼光,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她決絕的遞過酒去,他喝了,欲醉未醉。

當美麗麵對枯萎的一瞬,恐懼像酒裏的毒,誘惑又可怕。他無法猶疑。像掉進一個明晃晃的窟窿,四外都是疼痛的。鴉片的前身是罌粟,是最魔幻毒辣的花,化身為煙,滿足人生的快樂,化身為藥,滿足人死的淒美。你怎能說他愛的不深切,他連死的準備都有。

血自他嘴角流下,他們相擁著,看著對方瀕死的樣子。如果真的能來生倒也罷了,如果沒有來生呢?如果失散在某個時間的原野呢?她手執素絹,告訴他緣分的數字,擦去他嘴角的血跡。直到他沒有知覺,直到他熄滅了苦痛的表情。因為了解,她比他從容,她拂合他的眼,才肯安心離去。終於她做到了,她帶走了她的愛侶,她的孩子,她的懵懂風流的十二少。

女人啊,就是真有點傻,那麼男人呢?其實私下認為男人的癡情可能更勝於女人,奈何男人的癡情永遠隻會對一個女子,曾經滄海難為水!

如花是不該去見風燭殘年的陳振邦的,卻讓自己死了心腸。李碧華從這點來說的確是碎夢的能人!

舊約難如潮有信,新愁似海無邊。十二少握緊胭脂扣,那是女人胸口暖著的一杯苦茶,是難於回報的癡心。誓言幻做煙雲字,費盡千般相思,他日也許不再遇見,但終於了斷了漫天風雨的糾纏。

1997是大限,永遠沒有30年代的倚紅樓,亦永遠,沒有十二少和如花。那不過是一場濕透的雨,下在某個夏日的屋簷下,滴答聲都是舊的。那一抹緋紅的胭脂,也留在夜裏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