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常在報紙上,以詩文與他見麵,他是編輯,我是作者。他還不知道,他當年走過的每一根枕木,我也走過;他握過的那根鎬把,我也握過;胡樂山、白華山這兩位很踐的炊事員,他們煮的飯我們都吃過。但我與他絕不是作者與編者的關係,而是一種帆布手套的、破邊草帽的、親切的,在陽光的工地上揮汗勞作的工友關係。
他閱讀過成昆線博物館似的山水,我也讀過,讀著讀著他就成了名人,作為畫家離開小站,而我隻讀出些一文不值的詩句來,讓我還要繼續滿懷熱愛地讀下去。在小村機工隊,其實我連他的影子都未見過,他在這個地方,待了一兩年之後,就很傑出地離開了。但小村機工隊有個會畫畫的老知青,這句話卻早已讓我耳熟能詳。以至於後來我真的認識他了,並在報刊上讀過他的許多笛聲透出紙背的畫作時,心裏就想,這是我們的畫家,多牛啊!所以不知情的人聽我提起他來,直詫異我那些綿延不絕的自豪從何而來,我似乎是在扯虎皮做大旗,一個畫家,怎麼會與你這種文學小混混扯上這麼近乎的關係,頗有那個之嫌。那一年,我以小知青的身份分配到小村機工隊,還不知道這個工區早已是臥虎藏龍之地,出了一個文化名流,害得我一天到晚老把一本普希金詩選或雨果小說之類的名著別在屁股上,仿佛要對同誌們說,別小看我,我有文化呢。於是老工人們、老知青們,凡是與這個畫家吃過一鍋飯,幹過一樣活的人,就開始向我講述小村機工隊的一個畫家的故事,講的人神情肅穆,麵孔集中在某種哲學的表情上,精辟、深刻,完全適於我接下來對這位畫家的想象和推斷。這個故事大體是說這位畫家,除了畫得一手好畫,人品也是一流,謙虛謹慎、不驕不燥,從不鬼喊辣叫,很穩重。甚至有人告訴我有關他的一些隱私,說他有一副很板紮的男低音嗓子,下班後常躺在工床上低低地唱著“三套車”,這時候,說明他工作有些累了,正在休息。機工隊的前輩們都聽過他的歌,都認為他的歌真的好聽得很,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覺得大夥兒是在提醒我,小子,學著點,別一瓶不滿半瓶搖的架勢,會擺弄幾下破提琴兒,會吟幾句歪詩算什麼,有本事整點一鳴驚人的東西出來瞧瞧。不用說,我當然不是那棵蔥了。
恐怕這位畫畫的機工隊前輩是我最早的偶像了,每聽一回他的故事,我就會注意一回工棚裏的牆壁,看看是否會有他哪一天酒後性起,就在牆壁上留下一星半點丹青墨跡,一不小心被我得到一幅傳世之作也說不定。這當然隻會令我失望,一個有教養的畫家怎麼會很張揚地搞這種小兒科的事情呢。隻不過,畫家在小村機工隊留下的故事顯得支離破碎,但仍被我發現,關於他的每一個碎片,都是那麼地燦爛,像大地上那些閃爍不定的石頭,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突然給你偉岸這麼一下,成為一種叫定力或堅韌的精神。我的這位前工友,簡直就是一個傳奇,多年來把一個高大的形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盡管他其實並不高大,但已羨慕得差點我也要預備畫筆、宣紙,做小村機工隊的畫家第二了。特別是當老知青王誌榮告訴我,我現在睡的床就是畫家當年睡過的那張,連床擺放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樣。這消息多麼鼓舞人啊,想想吧,一個愛做夢的人,比如我,睡在一個專門營造詩情畫意的人的床上,會幹出些什麼事情。若幹年後,我成為詩人,三套車在我嘴裏唱得震天價響,橋梁、隧道、天空、河流,這些小村大地上的玩藝被我啊、啊、啊地抒情過後,我仍不無悲哀地發現,這個畫畫的仍比我高大,像我眼前一座永恒的藝術高峰。所以,當我大咧咧地直呼著名作家張蠡的名字,但這位畫家,我的前工友,隻要一見他,胡國輝這個我心目中光芒四射的名字,一旦從我口裏出來,立即就變味、走調,變成胡老師三個字,且恭恭敬敬,既使是在令人心悸的權力麵前,也時常大意的我,在胡國輝麵前卻一點也不會大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