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坐立不安,也不接食盤,好容易才逐漸冷靜下來,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難道,他害了我之後,以為能享福,卻不料這麼快就遭報應死了?”
小婢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現在連庶民都不如,不要口出狂言,帝君乃狩獵中薨逝的,你到底吃不吃?”
薑玄卻雙目怔怔,似哭似笑:“嗬嗬……嗬嗬……他死了,他這便死了?好……我再也不能報複,哈哈哈……好一招妙棋!”
“果然有病。”小婢白了他一眼,幹脆將膳食端走。
永昭六年正月。
女帝像魯修九個月前一樣,也登上了望星台最高處,極目遠眺天邊。
風,吹過萬裏錦繡山河,吹過莊嚴堂皇的宮殿群,把皇宮高樹的枯葉吹到她腳邊,又是一年暮冬。
長空像秋水洗過一般,遠處鍾聲模糊,蒼山負雪,女帝的心頭路遠難捱,林寒洞肅。
自帝君薨後,這一年來女帝幾乎每月都要登望星台祭祀卜筮,引得百官與百姓議論紛紛,搖頭歎息。
她穿著一身木蘭青對襟無繡素服,默默地站了一盞茶時間。
心裏空落落的,又仿佛被什麼說不出的東西堵滿,既像鉛球砸過一般痛,又像鉛球砸過一般麻木。
也許她什麼也沒想,君臨天下富有四海,卻隻願長醉不願醒,胸中自然生了蕭索之意。
此時野雲低飛,朔風漸驟,有人在台下躑躅半晌,慢慢走上前來,給她披上一氅披風,女帝卻沒有轉頭。
她知道,全天下隻有一個人有資格這樣做。
深吸一口氣,似是無限眷戀這處殘景,女帝慢慢轉過身來。
梅天霽站在眼前,慈愛道:“皇兒,六百年基業,不能為了一人罔顧天下啊。”
女帝緊了緊他披上的披風,輕輕點頭。
梅天霽又道:“丁子敬還等在台下,回寢宮罷,明日便是三年大選之期,如今天下太平,四夷臣服,皇兒切切保重為要。”
女帝又點點頭,掃了一眼望星台下的眾臣與內侍,淡淡道:“謹遵父君教誨。”
她在一路不斷躬身跪拜的人中走下望星台,坐上鑾駕揚長而去,耳中卻像聽見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的歌聲。
遠得似乎離皇宮隔著千山萬水,似漁似樵,依稀唱著:“望雲崖兮逐妄心,問高山兮長空碧,吟蒼黃兮詠天意,天怒天譴天不欺……”
次日,崇德殿大選官宦子弟,女帝頭戴十二毓冠冕,身著上玄下赤袞服、蔽膝、佩綬,足登赤舄,左右一邊一個大宮女攜著手緩步而來,慢慢落座,將眾人叫起。
距上次大選已是三年過去。
時光轉瞬流逝,猶記得第一次大選時,女帝身後薑玄、魯修、丁寅、北郭秋等人按品級一一升座,最終擇了邑笑塵、夏非同、莊殘玉三位年輕官宦子弟……
如今,麵前依然整整齊齊站列著百十號美貌少年,隻是她再也不複三年前的心思。
女帝隨意瞥了幾眼。
——突然!
她猛地站起身來,在眾人目瞪口呆中走到一個俊美少年麵前。
殿中老臣們齊刷刷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俊美少年,方生覺安岩茶等人也毫不掩飾震驚地看著他。
隻見此人打扮怪異,衣衫上紋飾十分粗獷,還袒露著半邊臂膀,臂膀上花繡崢嶸,世家子中何人能做此打扮?儼然來自異域,約莫是哪位邊疆節度使的子弟?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張臉,那副身軀,不像當年十八九歲的魯修又像何人?隻有一雙眼睛與魯修迥異,烏目剔透如冰甌雪椀,毫無俗事沾染。
女帝望著這張熟悉而俊美的臉,難以自抑地伸出手去,撫上他滿是刺青的臂膀,顫巍巍,輕飄飄,出聲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在全場矚目中,那少年如同魯修當年,懶洋洋地一抱拳,咧嘴笑道:“回陛下,元忘缺。”
女帝心髒猶如被重錘一擊!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三個字,輕聲一念雙淚流。
——元忘缺。
——原該忘卻?
後世《北史》有記:永昭年間,帝枕戈泣血,勵精圖治,滅南國、吞東照,勝胡斯,交大肅,至五年,帝君崩殞,天下大慟,至六年,北朝東西四萬三千裏,南北三萬五千八百一十五裏,曆代之盛,始於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