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曹姽恨透了這裏。
赤牆琉璃瓦,高台九重階,多少人在此模糊了少年時光,隻留下一張張麵目可憎的臉。
王慕之,琅邪王氏嫡子,少有令名,驚才絕世,江東謂之:“衛玠再世,潘安重臨”。元熙元年始為帝配,恩封吳王,賜遠遊冠,服九色綾羅袍,僅次天子袞冕之十二華章。
曹姽此刻在太極正殿見到的王慕之,已戴起了九串珠旒的通天冠。他在王侯九串之後看她,她在帝王十二串之後看他,曹姽隻覺得他今日特別的意氣風發、麵色紅潤,比之新婚夜的颯爽得意更有過之無不及。她踏進來的時候,這世無其二的郎君正扭曲著平日淡澈的眉眼,將年老的宗正逼得無處可遁。
康大都督頭一個發現少帝著了袞服旒冕,從黎明黯色紛飛的雪花中緩緩走出,他率了與王氏對峙的親兵齊齊跪下,鏗鏘的甲胄聲脆響逼人。殿內爭執的眾人這才醒過神來,王慕之帶來的武衛營禁軍見了此景不知如何是好,再見少帝目不斜視,直直走過王慕之身邊,隻在步上玉階的時候腳步一頓,仿佛隻是因為身形沉重。
許是少帝積威,王慕之不由自主便退開了一步讓出路來,就這一步,卻已落在所有人眼中。再回過神,曹姽已儀態萬千地登上九重玉階,扶著隆起的腹部款款坐下,十二串珠旒後聖顏難窺,一時間情勢莫測,眾人紛紛覺得膝蓋發軟。
曹姽滿意地看著殿中官員跪下,終有餘裕打量王慕之,他僵立於一步之遙的禦座下,袖中雙拳緊握,原本微暈的膚色卻越來越紅。隆冬時節,這秀美的郎君隻著敞口紫袍大袖衫,腰間纏著玉綬,衣帶輕盈不合禮製,盡顯名士狂放,其人皎若新月,朗如清風,正是曹姽最喜歡的那副仙人模樣。
她雙手交疊於肚腹前,臉上笑容如沐春風,卻帶著從寒夜步出的冷厲:“慕之,你為何驚訝?因為你不想見到朕?朕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龍章鳳圖之資,光華滿溢之才,有這樣天下無二的皇帝,江左的子民定會非常開心!”
百官鴉雀無聲,正凸顯陣陣竊笑的不合時宜,康大都督手下那一眾軍士到底出身粗鄙,曹姽也不以為意,她笑盈盈地盯著康拓濃密胡須後那張看不分明的臉道:“可是今日太極殿內商量的是朕的下半輩子,朕不得不來。康大都督帶的兵委實不錯,怪道慕之尚不曾得手。”
不待康拓跪下請罪,她已朝王慕之傾過身子,眼中帶著紛複的感情望著自己一心戀慕的郎君,隻是這一切都被垂蕩的旒珠掩去:“蔣宗正今年六十有二,何必為難老人家。你要他說的皇室牒譜朕也清楚,你琅邪王氏,曾祖尚了開國武帝的金河公主。及至司馬氏竊國,王氏告密使高貴鄉公死於司馬氏之手,王氏奸人娶進司馬氏宗室女,封安平候,邑二千戶。偏偏還是你們琅邪王氏,清談誤國,損了司馬家十萬兵甲,顛覆天下。若論血統,你王慕之自然高貴,可與朕共天下;若論肮髒,你王氏曾竊魏而成晉,亡晉而複魏,也最是肮髒!”
成王敗寇,王氏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人父的王道之並不覺恥辱,為人子的王慕之畢竟年輕,受不得這些話。他一邊甩動長柄麈尾,碰翻了禦座上的竹簡墨硯,一邊怒喝“你住嘴!”。在旁服侍的蔡玖扶著頭冠跪下清理,差點被這聲怒喝驚得歪倒。
王慕之怔怔看著曹姽大腹便便,複又被她臉上的高傲表情激怒:“你這善妒的瘋婦,持製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陸氏亭君清白無辜之人,你便能手加利刃;為君不賢,枉顧江山社稷;為婦無德,終日讒毀內廷。況女子任情而動,牝雞無晨,實不該當國之重任。今日便將你幽禁雞鳴山永寧寺,好生清心養性,悔改自己往日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