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覺得日光刺目,曹致偏過頭,曹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隻有一派靜謐,她似是在深思熟慮如何回答,最後卻問了曹姽一個似乎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阿奴,如今天下幾分?”
曹姽雖疏於國家大事,卻並不愚笨,流利答道:“江左自是我曹氏東魏,南有越國蠻夷,關中有五部匈奴劉淵,冒充漢室後裔立北漢國,巴蜀有流寇李雄,河西涼州牧張軌亦不聽朝廷號令,遼東為父親的故地,天下的形勢便是如此了。”
曹致見女兒雙螺上的發帶因她跑動而有鬆脫,便細細撚起來抽緊那花結,曹姽幾乎因她這柔和的動作睡去,卻又清楚地聽到耳邊來自曹致的全然冷靜又帶著些許自豪的回答:“阿奴,你父親慕容傀號鮮卑大單於,受封燕王。關中北漢劉淵,自封北漢天王。巴蜀李雄為成都王,不敢稱製。至於涼州張軌,至今領著官銜。至於南越蠻夷,自是尚未開化的土民。”
“因為他們都不是皇家正朔,漢室湮滅至今不過百年,於萬民中仍有餘威。”曹姽默默接道:“我曹氏受禪為帝,至於旁人,他們不敢!”
曹致終有些欣慰:“所以阿奴你要記得,我們曹家的女人承漢魏正統,豈可與旁人相提並論。你問朕傷不傷心,不如去問你父親他離不離得了東魏的皇帝。”
我也曾以為慕之離不了我,可他用死亡擺脫了與我相伴的命運。曹姽覺得眼眶微熱,匆匆直起身轉過頭掀簾,假作打量窗外風景,卻錯過了曹致讓她上集賢閣與兄姐一起讀書的話語。
曹姽看得那樣目不轉睛,時間長到令曹致生疑。
她亦稍稍側身朝窗前一望,原來一行車駕已行到烏衣巷。此處是建業城內一等一的勳貴住所,高頭大馬、通身富麗的豪門子弟素日往來,終無一人比得了眼前這位。
王家的車隊因避讓出行的皇帝堵在巷口,當頭的三人足以讓全建業的女郎們將郊外的花兒盡數采了來,鋪在其人腳下。
尤其是居中的那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端坐馬上,身形卻如初春玉柳,麵色宛如墨畫中人,頭戴玉質漆紗籠冠,身穿月白大袖衫,仿佛座下那匹棗紅馬都染了仙氣。
因還未及弱冠,這王氏公子妙年潔白,風姿鬱美,不時與身邊陸氏公子頷首低眉,神情端凝,然二月的春風卻在玉麵上流轉一道笑渦,眩暈了看花人的眼。
獨在馬上的黑麵少年乃是義興周處之孫周威,他風度姿容均不及王陸二人,然周氏多出沙場英傑,自有一股質樸悍勇之氣,不為其時的建業風潮所推崇,但稚齡有豪氣,舉手有威儀,亦不負義興周氏之名。
曹致這下明白過來,想到阿奴年紀尚小,未必懂得這眼前的好處,便打趣道:“三位郎君,阿奴中意哪一個?”
曹姽見王慕之那雙妙目已朝金根車望過來,她所知道的王慕之是成年之後、大婚之時,眼前她被這從未見過的十五歲少年稚嫩卻清朗的神氣所懾,猛地甩下簾子,紅著臉訥訥不得言。
因這番神情絲毫避不了通透的曹致,見女兒難得羞紅了臉,曹致不禁朗聲而笑:“王氏郎君真名不虛傳,連朕這不通俗世的小女兒也曉得何為郎獨絕豔、世無其二所指。這三人,哪個堪為我們阿奴的駙馬呀?”
曹姽答不出話來,複又撲入曹致懷中,銜蟬奴不解地蕩著尾巴圍著她們左轉右看,曹姽瞅準了機會,便揪住了那根洋洋得意的毛尾。
銜蟬奴立刻痛叫一聲,曹致將它抱入懷裏,不知是第幾次告誡曹姽:“別鬧它。”
曹姽氣哼哼地退到一邊,想起方才一瞥那翩若驚鴻的王慕之,便瞪了一眼瑟瑟發抖的銜蟬奴,決定今天好心情地不和它計較。
再十天,建業城常科放榜遊園的日子,華林園外等候了幾多等待拋花擲果的女郎,郊縣的花農、果農則不厭其煩地數著五銖錢,指望年年常科的優勝都要如今年這般才歡心稱意。
曹姽則滿心憤懣地坐在台城永巷道內的一株大柏樹上,不停攀折樹上的枝葉往下投擲黃門和宮人,一邊大嚷:“你們替我告訴母親,本公主今日不願在集賢閣讀書,本公主要去華林園!華林園,你們聽到沒有!”
早有機靈的黃門在上樹的禁衛被踹下之後,偷偷到太極殿東堂稟告了荀玉,曹致聞之大怒:“這個孽障,就讓她待在樹上,朕看她能撐到幾時!”
但觀音奴是幺女,從小受千寵萬愛,荀玉唯恐她從高樹上跌下受傷,著人要去看,心腹見機便把消息遞上:“姑姑,方才燕王慕容已入台城。”
此時的曹姽越想越傷心,眼見日頭要偏西,自己卻困在這樹上,上天無門,下地她不甘心,更別說偷跑出台城入華林園看慕之。想著想著,不由就悲從中來,在柏樹嫩葉上灑了兩滴淚珠。
突地一聲巨響猶如雷吼差點把她震下樹去:“觀音奴,你在樹上作甚?快下來,看阿爺給你帶的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