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王慕之方一動,周威雖因疼痛導致神智昏沉,戰場上磨練出的警醒明銳卻絲毫未有所減弱。

然他亦然清楚,自己已身受重傷,且是傷在逃命用的腳上,對一行人等來說不吝是個巨大的負擔,陸參、王慕之於他不過是看中他背後的義興周氏的勢力,而荀氏亦不過是萍水相逢之人,英雄未成而氣短,莫不是今日真要折在這會稽山上?

若王慕之真對自己動手,自己雖不至於將他視為害命仇人,然但凡在世為人,且周威自己僅在人世度過十六個寒暑,又豈會甘心未立功業,就喪於荒山野人的手上?

周威灰心喪氣地閉上雙眼,傷腿墮於木質車尾轅處來回晃動,把掀卷的幡簾都染成一片通紅,像是一隻貪婪的水蛭,即刻就要將他吸幹。上身欲撐起而無力,但以他仰躺的視線,卻可以清楚看見王慕之在袖中捏緊的拳頭。誰能想象,這如美玉般的郎君,如透璧的手上,竟也有根根浮現的青筋?

這時一隻稚嫩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周威感覺肩上脈搏都為之一動,仿佛血液要從心口噴湧出來。

他睜眼望見曹姽的眸中,這年幼的郎君澄澈的瞳中竟是難言悲傷,他顯然也明白了王慕之欲做而尚未做的意圖。明明是千鈞一發就要命喪荒山的奪命一刻,三人卻在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這不可告人、卻又無可指摘的隱秘情勢。

曹姽不知道若不是因為周威受了重傷,那麼被王慕之丟棄的人會不會是自己?亦或是連曹嫿都不能幸免。

她的眼神突地果決起來,左手牢牢按住周威的肩骨,其間淩厲竟遠勝於他外表年紀,周威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受傷的肩膀幾乎都要被這眼神灼傷。

這時曹姽右手袖管受風翻起,露出青龍纏臂銅弩機,機身是一隻白虎臥雲,小巧的白虎腹中藏著數支精鐵弩箭。

她就如方才投出蓮花驍一般,例無虛發、發發要害,拿犁耙幾乎扯斷周威小腿的那人,被曹姽一箭透眼而出,腦後爆出一片紅漿,弩箭“咚”一聲叮在土道旁的矮樹上。那人像隻斷線的紙鳶,雙腿一彎摔在自己的犁耙上,生生將脖子穿了上去。

他的同伴卻因為這一路奔襲,早已殺紅了眼。有人遇害,仿佛更堅定了他們將牛車上人一網打盡的決心。

曹姽一咬牙,毫不猶豫抬手將弩箭射入距離牛車最近的人的眉心。那人前衝之勢太猛,直接往側前方橫飛出去。牛車後輪軋過人體的不知何處部位,濺起一片血肉,染紅了曹姽半邊袖子。

還有三人緊隨不舍,白虎腹內隻有僅存的一支銅箭。

曹姽呼吸加重,周威見她這次遲遲不出箭,心內明了,就去掰她按著自己肩膀的手。

曹姽看一眼王慕之,聲音恨恨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周兄忠義,荀某敬此等忠義之士,若有小人作祟,箭剩下一支,我便送給自己人!”

王慕之從未親眼見過狼,可觀曹姽卻真正如一隻草原上衝他示威的幼狼,他腦子裏突然閃過台城內的傳言:三公主姽,燕王慕容傀鍾愛之幼女,驕奢無度,卻亦最像當今陛下曹致,小時隨燕王在遼東常住,女帝若是“十發十中”,燕王親自教養的公主當得起百發百中。

遼東行獵,獵場百裏,燕王及手下捕獲常以萬計。這樣成長起來的三公主,沒有手軟的道理,更無虛發的可能!

隻見她拿窗邊葦席精簾的結繩纏在腳踝上,突然半身翻出窗外,腰身彎出極不可思議的角度,如馬上飛燕。狂亂的顛簸中,竟又是一箭,這一箭至關重要,曹姽竟將銅鑄虎尾所扭成的扳機生生扣斷。車後追著狂奔的二人,以曹姽冒險翻出的角度正站在一線上,精鐵機簧帶動細韌絲帛絞鹿筋而成的弩弦,力道足有百來石。近距離之下,同時貫穿二人胸口要害,雙雙從破衣爛衫內飆出一股血箭。

周威若不是爬不起身,早要撫掌擊節,大讚一聲“神乎其技!”王慕之瞧得目不轉睛,不知何故竟離不開那隻細白的纖臂,龍身纏在其上,而那肩臂卻有不輸於千錘百煉金屬的強韌。他頓起敬而遠之之心,卻偏偏移不開目光。

曹姽腰身一騰,以一種絕難想象的柔韌翻回車內,幾乎扯下自己半邊袖子般將盤龍纏柄從手臂上卸下,扔掉白虎箭匣,那青龍現出全身,竟是一把南夷所用彎柄匕首。她這樣翻騰竟連氣也未喘,然畢竟十歲之年尚小,似乎已是強弩之末,這匕首被她直甩出去,周威心喊“不妙!”

果然,那細小卻鋒利的匕首隻像一道“颯颯”的微風,聲勢如不可擋,最後卻差之如許,隻削去最後那人半片耳朵。

這不要命的人像是索命的惡鬼渾不知疼痛,揮舞著斧範砍在車尾轅上,離周威的要害不過毫厘,車轅崩裂的木屑幾乎飛到曹姽的臉頰上,這細微至極的刺痛在失手之後,如貫心般讓曹姽僵得手腳麻木。

曹嫿和陸亭君的尖叫像是從雲外傳過來,曹姽聽不分明。那惡鬼的手離開了斧範,眼窩裏插著的那支箭矢尾端,鷹羽還在震顫。

牛車再一刻就要散架,陸參是將腰帶都解下拴在車轅上,陸氏豪富之家,衣飾布料富美,才好歹撐了這好些時候。

他揉揉眼,發現原該在山下等待的侍人及其荀氏姐弟的部曲不知為何都上到了半山,部曲中戴著一頂奇怪圓帽的胡人大漢的強弓還未卸下,知道有人來救自己,陸參心下一鬆,發現周威劍刺牛臀之處,早已被自己失去心智般抽得稀巴爛。

陸參手上一停,血流如注的牛一歪,側跪在地上抽搐。他也不知自己的下衣因為解了腰帶的緣故鬆脫,外袍迎風翻卷,光著兩條腿,像跑脫力的狗一般倚在車身上喘氣。

大虎素來溫柔縝密,小虎又活潑急切,兩人皆放心不下曹姽,待眾人上山一刻後,她二人就強令部曲隨自己步行上山。

陸氏的侍人們原已散到富春江邊戲水,本不情願跟隨,但見荀家的部曲全都走空,自然也不敢留在這荒郊野外,這才會跟隨著一道上山來。

大虎在幾乎成一堆爛木破布的車裏尋找曹姽,周威血流如注的雙腿讓她驚嚇得幾乎暈厥,直到看見曹姽才猛地跪到地上,抱住自己公主的雙腿哭泣。

一旁的小虎見曹姽血染了半隻袖子,大呼小叫以為曹姽受了傷,曹姽才卷起袖子示意自己沒事,言明周威急需救治。

身邊陸亭君竟還未哭累,脫險後又是嚎啕一番,陸參拉扯好衣物忙上前安慰,陸亭君止了哽咽,怪責侍人沒有盡速解救自己,劈手就將貼身婢女的臉蛋扇紅。再見王慕之,站在路邊,似是超然望著這一片紛擾。

然曹嫿一邊在侍女幫忙下扶正因奔逃而歪斜的高髻,眼睛溜到王慕之娟紗外袍沁出的微微汗跡,勾唇冷笑一聲。

她姐妹二人所帶的部曲中,有不少人是燕王慕容傀此次派來護送公主的得力親信,亦是身經百戰、驍勇資深的武士,有二人忙將周威平躺放在泥地上,扯了布條紮住大腿,減緩血流。

又給周威粗粗撒了一番隨身攜帶的草藥,不想周威卻還勉力而清醒地告訴曹姽分出人來上山搜尋餘孽,又讓靈巧侍人尋找附近鄉野的客舍,狼狽的一群眾人才稍稍得了整休。

曹姽坐在普通農家的土墩上,邊上大虎似個淚人兒,仿佛遇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這個哭包侍女。

這讓曹姽好話說盡,又賭咒發誓向大虎姐姐保證以後絕不在陌生地擅自行動,才得了解脫。這時小虎著了深衣,小著步子跑進土房裏,也不壓著聲音道:“會稽太守庾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