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庾希是個瘦高的中年人,臉上的皮幾乎是裹著骨頭,深深勾勒出不苟言笑的麵骨來。偏他又是庾家很有才幹的子弟,性格清高剛直,曾是讓曹姽極為頭痛的角色。

有一度,曹姽隻要翻開一疊奏疏裏的一本,便能按著字跡辨認出來自庾希,真真恨不得投入火裏焚成灰燼。

看見庾希,曹姽不自覺就在土墩上坐直了一點,曹嫿不由就看了曹姽一眼,不過是個郡縣太守,在豪門雲集的建業都不算個大官,何至如此?

待到庾希一進來,曹嫿發現自己背也挺直了,頭上高髻越發顯得沉重,她頭疼起來。

曹姽見庾希,這人除了嘴在動,臉上其他紋絲不動,蒼白單薄的上下兩片嘴唇一開一合,她便開始神遊天外:“二位公主尚且年幼,怎可私出台城?會稽山乃吳地眾峰之傑,峭路險絕,離棄左右上山,更非二位該當所做之事。況二公主封邑為山陰縣內,若是欲覽會稽山吐納雲霧、澄壑鏡澈之美景,當與下官知會。如今二位非但血染會稽山,還叨擾民戶,更兼不知悔改,不知即刻啟程,下官不日便上奏陛下,決議此事。”

曹嫿便念得頭大如鬥,然二人中她又居長,曹姽不便出麵,且她明顯沒有在聽,曹嫿隻好頻頻點頭:“庾太守所言極是,備車!備車!”

“公主且慢!”庾希一改作揖的姿勢,挺著如勁鬆般的背脊,一揚袍袖沉聲道:“二位公主是陛下嫡親子女,二公主為長女,三公主更是幼女,貴重至極。豈可隨隨便便就使了粗野車駕,賤物豈可承載貴器!某知二位公主歸建業心切,然二位怎可全不知禮節!待下官上書陛下,請陛下準了公主乘坐下官的車駕,才可回台城。”

怎又是上奏母親?曹嫿一陣暈眩,忙扯開話題:“不知周威的傷勢如何?”

“回公主,已上藥包紮妥當,需臥床靜養數月才可!”庾希一摸胡須,突又一臉憤憤然:“義興周氏軍功盛大,於陛下有從龍之功,即便如此,周威守護兩位公主,死亦何懼。自吳興沈氏因謀逆敗落,他義興周氏如今在江左全無對手,饒是如此,他周氏更當謹小慎微、竭盡忠義。這周威卻讓二位公主受驚奔逃,還累三公主出手相救。下官定要奏疏一本,稟告陛下他義興周氏教子不嚴,學藝不精,當思之戒之,懲之教之。”

曹嫿目瞪口呆,曹姽又暗暗把肩縮了縮,恨不得庾希看不見自己才好。

陸亭君方知曹姽是個十歲的女孩,她與她那個姐姐就是當今陛下的兩個女兒,並不比山上遭襲受的刺激小。

雖可腹誹曹姽不知禮儀、胡作非為,小小女郎著了男裝就到處亂走,還學男人騎馬、學胡人射箭,可觀她坐於土墩上,卻像就要從土模上拿下燒製的雛胚,不過是璞玉未雕琢,卻是人坐在那兒,就是一番奪目的風景。隻是她入畫的非首飾裙帶,而是錚錚傲骨,你想折斷她,她偏姓的是曹。

陸亭君又咬唇,並未著意聽庾希的話,這時見王慕之站起往前朝庾希作了一揖,雖今日吃了許多灰塵,聲音仍不失朗潤:“在下琅邪王慕之,父王道之,族中兄弟排行第七,與周威周都尉亦是至交好友。在下要說,周兄不過隻是十六少年,今日所為他不知二位公主身份,亦是義薄雲天。大節無虧,小節無礙。”

他平日在家,往來之人莫不自詡名士風度,常以手執麈尾、清談玄辯為風雅。王慕之觀庾希,絮絮叨叨、三句不離奏疏,便生了輕視並好勝之心,自報琅邪王氏門第後,便為周威說話,也想一箭雙雕,解了二位公主的尷尬。這庾希太守對著小事窮追猛打,讓人覺得煩擾而可笑。

庾希毫不避諱地打量這少年,他任會稽太守,在此地經營日久。會稽是個小郡縣,他在建業實算不上什麼,但是他在曹致心裏是掛了名的,自不是平凡人物。

“少年玉潤,風度華彩。”庾希微點點頭,不待王慕之暗喜,旋即便斥責道:“王慕之之名本官未聽說過,至於你是王六郎還是王七郎,本官明日也會忘記。觀你年齡,本官大你一輩,長輩說話,豎子緣何插嘴!若論官職,你可曾入仕授官,憑何反詰於本官?你父王道之本官並不熟識,若欲假父之名行沽名釣譽之實,本官勸你趁早回了烏衣巷,香車寶馬,自在一生。”

這是罵王慕之也是罵陸參,他也是及第而未正式授官的豪門弟子,且又貴為狀元,王慕之也不過隻是探花郎而已,他便漲著豬肝色的臉跳將起來:“你說什麼!”

這勾起王慕之心中痛楚,他那苦讀多時最後得一華而不實的探花之名,也是因為三公主當初一句戲言而定,如今女帝陛下並未授官,庾希所言一字都未錯。他輕視庾希在先,卻不知庾希是這樣不講情麵的人,陸參哪有資格比他還不甘,王慕之苦苦咽下酸澀,淡然道:“庾太守所言句句屬實,在下受教,陸兄也不必不平。”

“的確不必不平。”曹嫿感謝王慕之轉移庾希怒火,便拉起呆呆的曹姽道:“我等便隨庾太守去了,母親父親想必還等著我們消息。”

曹姽不欲令父母操心,她站起時下意識望了一眼王慕之,不意卻看到那玉質般清冷的眼眸中乍然漾起的細微不忿。而王慕之亦看到曹姽回眸一望,頓時收斂心神,微微肅容一揖,天生一段鬱美風度。女郎見他對自己如此告別,定會覺得這不是告別,而是時時會縈繞心上。

然曹姽今日見他幾番變化,坐在太守府的車駕上,又將前後細想一番,憋不住問曹嫿道:“伽羅你說王慕之幾時知曉咱們的身份?”

曹嫿瞥一眼她腰間玉璧,鼻子了溢出“哼”的一聲:“總之不是在庾希來訪時,不然他想動手的對象絕不是周威。”既不是周威,更不可能是陸氏兄妹,自然就是她們這兩個身份未明之人,曹嫿話鋒一轉:“都是你鬧著要看王慕之,母親若因此事責罰,我可不管你。”

誰要你管?曹姽與她一樣冷哼,轉頭看窗外。

窗外庾太守策馬,想到瞎了隻眼的“惡徒”的招供三公主臂弩之事,眼裏的深沉比頭頂的暗夜還要晦澀十分。

至於那“惡徒”,不,不,這哪是普通“惡徒”!

明日看來還需奏疏陛下。

台城內的太子殿下聽說自己兩個妹妹遇險,上奏女帝以長兄之名、稟親緣之誼,意圖從會稽把人親自接回來。

曹致自然不會讓自己的三個孩子都待在那麼危險的地方,而曹姽、曹嫿又因此事被庾希參了一本,等二人在庾希與禮官一番拉扯之後,才終於坐著庾家的馬車,灰溜溜地回到了台城。而此時曹致禦案上一堆高高的奏疏,足夠曹姽、曹嫿在含章殿禁足到出嫁還不夠。

“陛下可要傳這庾希進建業?”荀玉給錯金博山爐添上香,看著曹致靠在案幾上愜意閉眼:“這日日來奏疏,不若傳來當麵問個清楚。”

曹致怎不知庾希為人,觀曹姽和曹嫿兩個小姑娘的慘狀就知道:“朕頭疼,不想見他。”

荀玉暗笑一聲,俄而想起一事不知如何開口:“燕王殿下今日似乎不大爽悅?”

曹致仍然雙眼緊閉:“他隻要南下,哪日見他爽悅了?”

細細看了一眼女帝表情,知曉她並無不悅,荀玉字斟句酌道:“此番卻是為了三公主,不枉燕王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朕知曉燕王著人弄了許多野豬,暗投在吳地大姓人家的莊園,陸侍郎歸家路上,還被衝撞弄折了腿。”曹姽微微睜開眼,卻不掩其中精光:“此事竟與阿奴有關?”